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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已是紅日銜山,暮色初垂的黃昏時分,踏著那落地霞光,「安樂學館」門口並肩走進兩個人。

  那不是別人,是「安樂學館」中的兩名弟子。

  畢竟是邵夫子的弟子,他兩個一路搖頭晃腦,不但眉飛色舞,而且滿臉得色地一步一吟哦。

  但嘴裏吟哦的不是四書,也不是五經,竟然是引人遐思,傳誦千古的「洛神賦」:「洛水之神,名曰宓妃……」

  一進門一個說他碰見了洛神,一個則把他倆所碰見的那位「洛神」,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地描述了一番,說得是口沫四飛,天花為之亂墜,把他倆所碰見的那位「洛神」,形容得是人間少有,天上無雙,美絕古今。

  一個同門乘興問道:「幼之兄,究竟是怎麼回事?」

  正自意興飛揚的那位「哈」地一聲,道:「怎麼回事?別提了,我跟樂天兄散步於『洛水』之濱,半途驚艷,看見那『洛水』之濱有個洗衣女子,那女子雖布衣釵裙,卻麗質天生,國色天香,我跟樂天兄疑為天仙下凡,待上前細視時,那女子已收拾衣衫,翩然而去……」

  他正說得起勁,「去」字未出,忽聽一聲輕咳傳到。

  眾書呆子聞聲投注,邵夫子一臉莊嚴肅穆地站在房門前,眾書呆子鴉雀無聲,一個個噤若寒蟬,頭一低,急忙散了。

  那驚艷的兩個步履匆匆地剛轉過屋角,猛又一驚,齊齊停身止步,無他,眼前負手站著個人,這個人,是素來沉默寡言,不合群的任慕飛。

  那兩個長吁一口大氣,道:「慕飛兄,怎不打招呼,嚇了我兩個一大跳?」

  任慕飛笑了,不但笑了,而且張口說了話。

  「怎麼?二位,挨夫子責罵了?」

  左邊那個餘悸猶存地搖頭說道:「還好,夫子沒聽見,否則挨戒尺事小,要是被逐出門牆……」

  任慕飛「哦」地一聲,道:「什麼事這般嚴重?」

  左邊那個要說,右邊那個卻一搖頭道:「沒什麼,沒什麼,只不過……」

  任慕飛笑了笑,道:「倘若沒什麼,二位就不會滿臉得意地一路吟哦那『洛神』賦了。」

  那兩個一怔,忙道:「怎麼,慕飛兄,你聽見了?」

  任慕飛笑道:「字字句句悉入耳中。」

  左邊那個道:「既聽見了,那你還問什麼?」

  任慕飛道:「想知道得多一些,二位可肯為我細述艷遇經過?」

  左邊那個搖頭說道:「慕飛兄,算了吧,我可不敢說了……」

  任慕飛笑了笑,道:「二位,可要我稟知夫子一聲?」

  那兩個嚇得臉色一變,一齊驚慌搖手,道:「慕飛兄,這萬萬使不得,怎麼說咱們有月餘的同窗之誼。」

  任慕飛道:「既念同窗之誼,二位何妨為我說說?」

  左邊那個道:「慕飛兄,看你平日難得說話,原來也會威脅人?」

  右邊那個也道:「慕飛兄一向不苟言笑,看似個老實人,怎麼一聽別人有『艷遇』,竟也攔路探問,莫非……」

  任慕飛笑道:「幼之兄,豈不聞人本好色?此性也。」

  左邊那個失笑說道:「敢情慕飛兄也想去碰碰運氣,做那好逑之君子……」

  任慕飛道:「二位請看任慕飛像麼?我自慚形穢猶恐未及,豈敢奢望其他,更不敢做那輕薄登徒子,敗壞夫子門聲。」

  左邊那個道:「那你還問個怎地?」

  任慕飛笑了笑,道:「好奇而已,二位何厚此薄彼,獨不能說與我聽?」

  那兩個略一遲疑,左邊那名側顧道:「樂天兄,還是你說吧。」

  右邊那個又遲疑了一下,遂把所見說了一遍。

  靜聆之餘,任慕飛目中異采連連閃動,對方話落,他一轉平靜,笑了笑,道:「倘果如樂天兄所言,此女真可謂之人間未見,美絕古今之天人,二位雖未能一親芳澤,但得睹絕代風華,已屬艷福不淺,令人羨煞,妒煞……」

  話鋒一頓,忽然問道:「樂天兄,這女子多大年紀?」

  左邊那個想了想,道:「該在十八九間。」

  任慕飛雙眉微軒,道:「此女除了美艷無雙,麗質天生外,可有什麼特徵?」

  右邊那個一怔,道:「慕飛兄此問……」

  任慕飛道:「譬如說,有沒有美人痣……」

  左邊那個搖頭道:「驚鴻一瞥,沒看清楚,我倆個既不敢站著盯著人家看,更不敢追上去細看,萬一被她……」

  左邊那個突然輕擊一掌,道:「對,那女子發覺我倆之際,曾回眸一瞥,當時我隱約看見她那香唇邊是有顆黑痣,只記不得是左還是右……」

  任慕飛目中一亮,笑道:「還是幼之兄沒錯過良機,飽餐秀色。」

  左邊那個臉一紅,赧笑不語。

  任慕飛一拱手,道:「多謝二位相告,我雖無二兄之福,未能親眼目睹那曠古美色,但耳聞二兄口述,那位『洛水』之神已一如卓立眼前,這也就夠了。」

  說完,逕自負手轉身而去。

  那兩個睹狀莫明所以,互覷愕然……

  當晚,任慕飛一個人悄悄地溜出了「安樂學館」。

  快二更時,他回來了,安樂學館中,一片黝黑,寂靜,空蕩,看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才進「安樂學館」,任慕飛目中突為閃起異采,但倏地,那異采又復斂去,然後,他躡手躡腳地往裏走。

  可是,他剛走兩步,夜色中突然響起一片沉喝:「慕飛,站住!」

  任慕飛一驚停步,急忙循聲望去,只見邵夫子那已熄了燈的屋門口,轉出肅穆莊嚴的邵夫子。

  任慕飛心頭暗震,默默低下了頭。

  邵夫子一步一步地到了近前,老眼深注,威態懾人:「慕飛,你到哪裡去了?」

  任慕飛忙施一禮,極度不安地道:「夫子尚未安歇?」

  邵夫子冷冷說道:「我在為你候門。」

  任慕飛神情一怔,又低下了頭。

  邵夫子寒著臉道:「我問你到哪裡去了?」

  任慕飛猛然抬頭,道:「慕飛不敢欺師,適才到『洛水』邊去了一趟。」

  邵夫子臉色一變,冷哼說道:「慕飛,你好大的膽。」

  任慕飛又微微低下了頭,道:「慕飛自知越規,請夫子……」

  邵夫子截口說道:「固然,詩首好逑,但求學期間最忌分心,再說,書中自有顏如玉,何須在求學期間分心旁騖,撇開『安樂學館』之聲名及我個人之德望不談,像你這種心浮不定,意志不堅之人,將來也難望有成,你初來之際,我看你資質不差,又誠心向學,故允收列門牆,卻不料,唉……我不多說了,今晚你在學館中再住一宿,明天一早你就走吧,我邵景逸沒有你這種弟子,『安樂學館』中也不敢要你這種學生。」

  話落,未容任慕飛有任何表示,便怒沖沖地拂袖而去。

  任慕飛沒說一句話,抬眼望著那師威凜然,不可侵犯的背影,唇邊浮現起一絲笑意,這笑意,代表的是歉疚……

  果然,第二天一早,任慕飛悄悄地走了,他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似乎永遠是孑然一身。

  在滿院靜悄的曙色中,隔著窗戶,有一對眸子在望著他,那雙眸子中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令人難以意會萬一。

  只不知任慕飛知不知道,不過,看他那低著頭默默走出大門的情形,他應該不知道。

  任慕飛走了,就這麼走了,沒驚動任何人,也沒給「安樂書館」帶來太大的騷動與議論。

  可是,他這麼來,這麼去,究竟是什麼意思。

  那恐怕只有問他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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