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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這裏是陝西米脂。

  米脂是個縣城,緊挨著無定河,「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中的無定河,指的就是這條無定河。

  無定河一帶,是古戰場,地近萬里長城,所以在古時這一帶一直是交鋒戰鬥的所在。

  當年血流成渠,屍橫遍地,原野中瀰漫著血腥的悲慘,而曾幾何時,血乾骨枯,古戰場成了陳跡。

  在米脂縣一條大街上,有片三間店面的房子,一進這房子你就可以聽見陣陣的馬嘶,門口隨時停放著兩輛馬車,車上全是草料跟一包包的黃豆。

  門前另有兩排拴馬樁,每一排拴馬樁上都拴著二三十匹蒙古健騎。

  這兩排拴馬樁上拴著的馬匹,任何人一眼就可看出不同,左邊那排拴馬樁上的馬匹,看上去很疲累,鞍斜帶鬆,馬身上也都是風塵。

  右邊那排拴馬樁上拴著的馬匹,就絕然不同了,鞍正正的,肚帶勒得緊緊的,馬身上很光很亮,可以說是匹匹神駿,匹匹精神。

  再看這三間店面的門口上方,懸掛著一塊大招牌,上面寫著三個大字:「米脂驛」,旁邊的一盞大燈上面也寫著這麼三個字,敢情這兒是官家的驛站,是往來遠近歇息換馬的地方,事不急嘛,停下來歇歇,然後騎馬上路,繼續傳達號令,遞送公文去,事急嘛,這邊下了馬,那邊走兩步再拉過一匹早就準備好的健騎,翻身上鞍,揮鞭就走,至於吃喝,那就只有在鞍上辦了。

  這時候,那三間房打通來用的當街店面裏,坐滿了人,有的是黑衣壯漢,有的是穿著黃衣的碧眼黃鬚大漢,一個個滿身風塵,腰裏都帶著兵刃。

  雖然大碗喝酒,大塊肉的在吃著,可沒一人說話,看樣子像為了急著趕路,埋頭於吃喝中,沒工夫說話。

  在這驛站對面,另有一家酒肆,那是百姓的去處,邀三五知己朋友,閒來聚聚喝上兩杯,所費不多,但卻是人生一大快事。

  進出酒肆的人,以及街上來往的行人,無不對那三間店面裏的人跟那些馬匹投過詫異還帶著點仇恨的一瞥。

  然而你看你的,他們卻是吃喝他們的,連眼皮也不抬一下,本來嘛!急著趕路,哪會有工夫管別的。

  突然,一名黃鬚大漢站起來擺了手,大聲說:「夠了,別吃喝太多,吃喝多了會懶得不想動,大夥兒上路吧,天黑以前趕出長城去。」

  他這裏說了話,眾漢子有的舉杯喝了最後一口酒,有的拿筷子吃下最後一塊肉,抹抹嘴,站起來一擁而出。

  在右邊拴馬樁上各揀了一匹神駿精神的健騎,呼叫一聲翻身便要上馬,驀地,一陣急促蹄聲由遠而近,一匹健馬上馱著一名黑衣漢子飛馳而至,近前躍下馬來,搶近一名黃鬚大漢身邊低低說了兩句。

  黃鬚大漢臉色一變,道:「大人知道了嗎?」

  那黑衣漢子道:「大人現在正在那兒,大人派我來通知一聲,今天不走了,都住在驛站裏,看看情形明天再說。」

  聽了這句話,眾漢子莫不雀躍,一擁又進了那三間店面內,猜拳行令地又吃喝了起來。

  那報信傳話漢子說完話,又翻身上馬馳回了來路。

  這裏,那黃鬚大漢站在那兒發了愣,半晌突向身邊幾名黃鬚大漢揮了手,沉聲說道:「媽的個巴子,這才是怪事,咱們好不容易追到了這兒,那老東西怎會……走,咱幾個瞧瞧去。」

  一拍座騎率先絕塵馳去。

  這時候有個人搖了頭,這個人是個瘦削老頭兒,穿著一身破號衣,站在那兩排拴馬樁前。

  也就在這時候,酒肆裏走出了個人,他,身材頎長,著黑衣,頭戴一頂寬沿大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從那露在外面的一小半看,此人很俊美,也很英挺,的確,任何人看他一眼就會覺得他超拔不凡,可不是嗎,他跟來往的行人一比,如鶴立雞群,自有一種懾人深度。

  這黑衣客出了酒肆後沒往別處走,直奔對街驛站前那兩排拴馬樁行去,到了拴馬樁前,他往那兒一站,手往後一背,站在那兒打量上了那些蒙古種健騎,著實地評頭論足起來,只見他搖了頭,只聽他開了口:「好馬呀好馬……」

  他這一說話,那穿號衣的瘦老頭留意,轉過頭去一望,立即邁步走了過去,老眼打量著,道:「年輕人,你是幹什麼的?」

  黑衣客移目轉注,笑道:「老人家,我剛才在對街那家酒肆裏,因為看見這拴馬樁上拴著一匹好馬,故而情不自禁走過來看看。」

  瘦老頭兒「哦」地一聲道:「年輕人,你也懂嗎?」

  黑衣客道:「略知一二,不瞞老人家說,我是個馬販子,見過的馬多了,說不定這驛站上的馬有不少是從我手裏轉過來的。」

  瘦老頭兒一聲「哦」拖得長長的,道:「原來你老弟是……那怪不得,做這行生意吃這碗飯的人當然懂馬,不然非賠不可……」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說得不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馬販子不能不懂馬,要不然就別想做這門生意吃這碗飯,看馬要憑眼光,靠經驗,這二者缺一不可……」

  瘦老頭兒道:「說得是,說得是,你老弟剛才是說哪一匹……」

  黑衣客抬手一指眼前一匹毛色發灰的高頭健騎,道:「我說的就是這一匹。」

  瘦老頭側首打量一眼道:「你老弟看它好在哪兒?」

  黑衣客道:「這匹馬的骨架好,該是匹戰馬,您瞧它的腰多挺多直,身上不肥不瘦,四蹄渾圓有力,別幾撮毛更長得出奇,這種馬善走,快捷而平穩,耐力大……」

  瘦老頭嘆道:「老弟好眼光,這匹馬確是匹戰馬,它能跑,跑個千兒八百里的連一點汗都不出,可是就……」

  微微一頓,接道:「可是這匹馬懂馬的人誰都不願騎它,因為它有一宗壞處,也可說是一宗惡相!」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敢情是位伯樂。」

  瘦老頭頗為得意地笑道:「伯樂我可不敢當,倒是我見過的多,騎過的也不少,多少有點經驗,勉強算得上內行。」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過謙了,老人家剛才那惡相兩個字,可是指這匹馬眼有淚痕,有妨主之相?」

  瘦老頭「叭」地拍了一巴掌,道:「不錯,你老弟說著了,它就跟三國劉玄德騎著跳過檀溪的那匹一樣,是匹妨主的馬。」

  黑衣客道:「三國時那一匹救了劉備。」

  瘦老頭道:「而這一匹卻折過不少騎它上陣的大將。」

  黑衣客搖頭說道:「同是一種馬,何有幸與不幸……」

  瘦老頭道:「你老弟經常在哪條路上……」

  黑衣客道:「我經常來往張家口,這條路還是頭一遭兒來。」

  瘦老頭道:「那怪不得,我說嘛,你老弟面生得很,我以前沒瞧見過,不瞞你老弟說,經常來往這一帶的馬販子,我沒有不認識的,都有可以過命的交情,我這個人生平無大志,就喜歡交朋友……」

  黑衣客捧了他一句:「那是老人家隨和,豪邁。」

  瘦老頭樂了,咧著嘴直笑,道:「豪邁我可稱不上,要比起老跑江湖道的馬販朋友,我可差得多了,要說隨和……倒有那麼一點兒,我這個人有一宗好處,跟什麼人都談得來。」說著他又樂了一陣。

  笑聲中,黑衣客忽道:「我還沒請教,老人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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