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独孤红 > 关山月 | 上页 下页


  和尚道:“贫僧此刻还不能告诉小施主,等有朝一日小施主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时候,贫僧自会让小施主知道。”

  小月却是此刻就想知道:“反正我下不去,离开不了此地,请大和尚此刻就让我知道……”

  和尚道:“贫僧知道小施主的心意,只是此刻就让小施主知道,对小施主没有好处,只会让小施主分心。”

  小月还想再说。

  和尚道:“小施主若是想为令尊报仇,继承令尊匡复之志,只有一个办法,摒除一切杂念,痛下苦功,尽快学会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

  小月口齿微动了一下,还是说了话,但却是问了别的:“大和尚,那得多久?”

  和尚道:“贫僧知道小施主心急为令尊报仇,只是,学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不能急,而且必须要心无旁骛,痛下苦功,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因为小施主将来所面对的,都是高手,都是巨擘,而且,江湖上,武林中,能人辈出,卧虎藏龙,若是所学不足,是无法为令尊报仇,更无法担当匡复大任。”

  小月发白的脸上泛现坚毅色:“大和尚,我什么都不问了,也什么都不想了,从今后我会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专心一意,痛下苦功,学能下去,能离开此地的能耐。”

  和尚的一双目光中闪现嘉许,也显得更慈袢,更怜悯:“贫僧原知道小施主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其实,小施主遭逢这种变故,表现得已经是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了。”

  小月的脸色更白,两眼更红了,没说话。

  和尚又道:“有子如此,后继有人,令尊英灵有知,也一定会感到安慰了!只是,贫僧与这些昔日袍泽,都没有成家,为的是不愿有家累,免除后顾之忧,更不愿有朝一日连累妻小,令尊是什么时候成的家……”

  小月说了话:“大和尚,我爹没有成过家,他老人家是我的义父……”

  和尚目光一凝:“怎么说?令尊是小施主的义父?”

  小月道:“我是个孤儿,生长在‘辽东’,父母早亡,我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到处乞讨、偷窃,不只是野孩子,更是坏孩子。十岁那年因为偷窃遭人追杀,他老人家救了我,收养了我,我姓他老人家的姓,他老人家也给我起了名字,他老人家教我识字、念书,教我做人的道理,他老人家疼我、爱我,但对我管教极严,他老人家花了五、六年的工夫,让我像人,让我是人……”

  出身于这种人家的孩子,本就此一般人家的孩子成熟、懂事,更何况小月他经过这种历练,这种管教;难怪他更成熟,更懂事,说起话来都不一样。

  和尚单掌立胸:“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怪不得令尊不让小施主你知道他的事,甚至不教你武艺,让小施主你完全置身事外,原来他是不愿连累他人之后……”话锋微顿,凝目接道:“小施主应该已经明白了,令尊之遭人毒手,不是因为私人恩怨。小施主是他人之后,不在这场争夺之中,这也是令尊的原意,小施主可以不必为他报仇,更不必继承他的遗志,担当匡复大任,小施主若是愿意,贫僧可以立即送小施主下去,离开这座孤岛。”

  小月既惊又急,忙道:“不!大和尚,我要为他老人家报仇,我要继承他老人家遗志,担当匡复的重责大任。”

  和尚道:“小施主……”

  小月道:“大和尚,我姓的是他老人家的姓,也从没把他老人家当义父,我不是他人之后,我是他老人家的儿子!大和尚,他老人家才让我像人,是人,大和尚你又怎么能让我不像人,不是人?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给你磕响头!”

  他趴伏在地,又要磕头。

  这回没听和尚说话,也仍没见和尚动,小月的头还是磕不下去。

  小月更急了,忙抬头叫:“大和尚……”

  和尚脸上的神色一转肃穆地说了话:“小施主还请三思。”

  小月叫:“不,不用,只请大和尚……”

  和尚道:“小施主,日后的艰险不是你所能想象的,随时随地都可能有杀身之祸。”

  小月叫:“我不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都不怕。”

  和尚双目之中忽然冷芒如电,威仪懔人:“小施主如今可以不涉入,但是绝不能日后后悔。”

  小月叫:“我绝不会后悔!”

  和尚道:“贫僧造就小施主,不能白费心力,更不能让贫僧的所学为敌所用,倘若日后小施主后悔,贫僧可是要追回贫僧的所学,不惜造一次杀孽!”

  小月叫:“要是有那么一天,任凭大和尚处置。”

  小月的脸色白得吓人,两眼红得吓人。

  和尚威态敛去,闭目合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小施主,贫僧把你带来此地的当时,先闭了你的穴道,是怕你惊怒悲痛攻心,受到伤害,而小施主你竟强忍至今,不出声,不弹泪,眼看又要受到伤害,小施主,不要再忍了,哭出来吧!”

  和尚话声一落,小月像是受到了拍击,身子猛地一震,突然哭了,不止是哭,是悲号,不止令人为之动容,还令人为之震颤。

  这种哭,真能令风云为之色变,令草木为之含悲,能惊天地,能泣鬼神。

  和尚却像没听见,闭目合什,神态泰然安详,没有睁眼,没有说话。

  良久,良久,小月哭得泪尽,哭得血出,哭得声嘶,哭得力喝,满头汗,满脸血红,是汗,是泪,也是血,往下流,往下滴,浑身颤抖,剧喘连连。

  和尚仍没有睁眼,但是说了话:“阿弥陀佛,小施主可以歇息了!”

  和尚话声一落,小月立即趴伏在地,不颤抖了,也不喘了,甚至没出一声,像是睡着了似地。

  和尚再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和尚血没有答应小月留下来,但是,显然小月是留下来了,留在了“南海”这座孤岛上,四周峭壁百丈,猿猱难攀,飞鸟难渡的山峰之上。

  ▼第二章 孤岛艺成

  第二天,小月像变了个人!他脱下了他那身棉衣,换上了一身僧衣,不是和尚穿的那种海青,而是一套裤褂,一双布鞋,他不再提今天之前的事,也不想今天之前的事。

  他知道,每天早上起来的头一件事,是升火做饭,由他升火做饭,在家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山洞不算大,也不算小,他找遍了整个山洞,也没有找到灶,甚至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想问和尚,和尚不在山洞里。

  他出了山洞,天还没有亮,四周云封雾锁,置身在白茫茫的一片里,他看见和尚了,和尚面外盘坐在平地的边缘,他走过去到了和尚身旁,他还没说话,和尚先说了话,要他像他一样,在他身旁面外盘坐,双手置于膝上,掌心向上,摒除一切杂念,眼观鼻,鼻观心,出气入气,顺其自然。

  这,小月做得到,最该想的他都不想了,别的还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够久,虽然闭着两眼,但觉得出眼前突然大亮,小月知道,日头出来了,天已经亮了,但是,没听见和尚说话,小月没有睁开眼,没有动。

  又过了约莫盏茶工夫,听见和尚说话了,可以睁开眼起来了,小月这才睁眼站起,和尚告诉他,这才是每天的头一件事。

  接着,和尚带着他回到山洞里,此刻洞里有亮光,已经能看清楚了。洞里的确是什么都没有,只在洞底地上有样东西,像一截树根,皮深灰泛红,形状、大小都像萝卜,和尚没告诉他那是什么,只告诉他不必做饭,今后三顿都吃这个,生吃,而且是他吃,和尚不吃,和尚不是不吃这个,是任何东西都不吃,只喝山泉,山泉峰上有,这东西也长在峰上,长年有,每顿可以上峰上去挖,不许多挖,够一顿吃的就行,每天必得上峰上三回,加上上峰饮山泉,每天必得上峰多趟。

  苦日子过过,也过惯了,没什么,没灶不做饭,许是就真有灶也无物可煮,只是,这东西为什么每趟不能多挖,必得顿顿上峰去挖?山泉又为什么得趟趟上峰去喝,而不找东西盛水,多接山泉备用?小月想问,但是没有问。

  苦人家出身,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老爹上了年纪,什么事更得小月做,惯了,如今只不过每天往峰上多跑两趟,算得了什么?

  既然今天之前的事都不想了,小月想起了眼前的事,想起了和尚。

  和尚说,老爹是他的同僚,昔日都在先朝一位袁大将军帐下为将,如今老爹年事已高,鬓发俱霜,显已经过多年,为什么和尚望之如中年人?

  “辽东”的“千山”与“南海”孤岛,和尚说两地有千里之遥,和尚是怎么带他来的?这座山峰上的这块平地,下临百丈峭壁,猿猱难攀,飞鸟难渡,和尚又是怎么带他上来的?

  和尚只说不让他磕头,他的头就磕不下去;和尚只说让他哭,他身躯就遭到拍击;和尚只说让他歇息,他就人事不省。

  和尚什么都不吃,只饮山泉。

  小月知道了,这位和尚,是位奇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