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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李燕豪道:「諸位哪位知道,由渤海灣進黃河口,到東平湖這一段水路之上,可有我什麼忠義豪雄活動麼?」

  蒲天義道:「一時還想不起有什麼人物在那一帶活動。」

  冷超道:「就是有,他已經進了黃河口,咱們落後他這麼遠,怎麼追得上、趕得及?」

  李燕豪道:「冷老,怎見得他一定進了黃河口?」

  蒲天義道:「對呀,適才那姓劉的說的話,未必全可信。」

  冷超道:「不管可信不可信,只有一個辦法,盡快追。」

  李燕豪道:「我就是這個意思,為免被他們發現,打草驚了蛇,這兩條船咱們都不能放棄,蒲幫主,把金家船幫的人閉上穴道,扔進底艙,讓弟兄們盡量換上他們的衣裳,然後把人分兩部分,各乘一條船,即刻啟碇,順流趕它一陣。」

  蒲天義立即吩咐了下去。

  不到片刻工夫,兩條船先後啟碇,順流而下,一同把帆扯滿,借一帆順風,快瀉如箭。

  走在前頭的雙桅大船,由冷超、魏君仁、尉遲峰坐鎮,冷超發號司令,負責指揮。

  李燕豪、蒲天義跟艾姑娘、姬凝翠、單超,海珠、紫瓊二婢,則坐後頭那條船。

  兩條船高點金家幫燈號,一前一後順流疾駛,李燕豪等則坐在船艙裡說了話。

  李燕豪把剛才在那條船上的情形,以及所採取的對策告訴了艾姑娘,想聽聽艾姑娘的高見。

  艾姑娘對李燕豪分析金無痕繞渤海灣的道理,完全贊同,然而對於這船糧要等過「天津衛」,經渤海灣進入黃河口以後才改陸路運的理由,卻表示了不同的看法。

  她說,金家船幫此舉並不是為避萬家人耳目,而是這條運糧船另有任務,而交付任務的地點,必是黃河口那處分舵。

  因為,既過了天津衛,實在不必改用陸路運糧,必是這條船另有任務,不能有太重的負荷,所以才把糧交由陸路運往總舵。

  不能說艾姑娘的分析沒道理。

  至於這條船要接受什麼任務,誰也不知道。

  不過,好在到了黃河口的金家船幫分舵以後,必能把真相弄個清清楚楚。

  談談這些,又談談別的,不覺更深了,萬籟俱寂,只聽得見河水拍船的輕響,偶爾風勁些,船桅發出「吱」地輕響。

  這些人都是江湖上跑了多少年的,但趕船夜航的情形卻不多。

  天天有一個夜,但是少有今夜這麼美,寧靜的美。

  大家都有一個感觸,這個感觸,起自寧靜間的一剎那。人,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塵念全消,渾然忘我。

  這種感觸是,江湖廝殺,爭名奪利,所為何來,誰都沒說出口。

  因為這些人都不是為私鬥而廝殺的人,他們為的是一個大目標,神聖的大目標。

  所以,他們的廝殺是可歌可泣,即使犧牲,也是壯烈的。

  艾姑娘這位神仙般人兒,為這美而寧靜的一刻,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人如神仙,吁的氣也像芳蘭。

  在這些人裡,蒲天義是英雄,是豪傑,忠義可風,但,畢竟他沾的塵俗多了些,他以為姑娘倦了,當即站了起來道:「姑娘就在這艙裡,將就歇一會兒吧。」

  艾姑娘想解釋,但她沒解釋。

  李燕豪知道艾姑娘為什麼吁這一口氣,但是蒲天義已經站了起來,艾姑娘都沒說什麼,他又怎麼代人解釋。

  李燕豪跟蒲天義出了船艙,蒲天義去了船尾,李燕豪去了船頭。

  船尾,有幾個輪流掌舵的窮家幫弟子。

  船頭,卻只李燕豪一個人,負手卓立,衣袂飄飄,這正是,乘長風,破萬里浪。近處的河,遠處的山,寸寸都是畫,寸寸都是錦繡。

  李燕豪陡然間豪氣干雲霄,武穆的那闋「滿江紅」,險些衝口而出。

  就在這時候,身後響起艾姑娘那甜美、輕柔的話聲,如從天而降的一串仙樂:「水上的夜,好靜。」

  李燕豪回身,卻只艾姑娘一個人,艾姑娘一雙閃著光亮的清澈眸子遠望著。

  「是啊!」李燕豪輕輕應了一聲。

  「我不知道水上的夜這麼靜,這麼美。」

  「我也是第一次領略。」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輕吟罷,她接著說:「我知道寒山寺的鐘聲,為什麼夜半能到客船了,因為夜太靜,尤其是水上的夜,是不是能這麼解釋呢?」

  李燕豪笑了。

  「你笑什麼?」艾姑娘凝訝問:「我說的不對?」

  「不是。」

  「那你為什麼笑?」

  「笑姑娘太癡。」

  「呃!」

  「你偏選上了這一首,寒山寺的鐘聲夠嘹亮,什麼時候都能夠到客船,只不過,楓橋夜泊尤其是夜半,聽見寒山寺的鐘聲,別有感受罷了。」

  「我領教了。」

  「好說,我也獲益匪淺。」

  「怎麼說?」

  「對姑娘,我又多認識了一層。」

  「呃,哪一層?」

  「癡!」

  「是麼?」

  「當然,只有在不自覺的時候,姑娘才會流露出這份最真、最純的癡來。」

  「那麼,你是說我平素都不夠真,不夠純了?」

  「不,姑娘別誤會,並不是姑娘平素不夠真、不夠純,而是平素姑娘把它隱藏得太深了。」

  「我不懂。」

  「姑娘不會不懂。」

  艾姑娘的神情微微震動了一下:「我為什麼要把我自己所有的,都無遺地表露在人前呢?」

  「沒有人強迫姑娘這麼做,也沒有人能強迫姑娘這麼做,一個人有權保留自己的任何東西。」

  「這不就是了嗎?」

  「只是,姑娘是否覺得,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真與純,是最感人的,也最能引出別人的真與純來。」

  「你是這麼想的麼?」

  「難道姑娘不是?」

  「我剛才不自覺地流露出的真與純,有沒有感動你呢?」

  「我深深的被感動。」

  「那麼,我這不自覺流露出來的真與純,有沒有引出你的真與純呢?」

  「要是沒有的話,我就不會跟姑娘說這些了。」

  「受教了,我也多認識了你一層。」

  「呃!」

  「你把你的真與純,也隱藏得夠深啊。」

  李燕豪微怔,旋即一笑:「姑娘,沒有你的真與純,哪來我的真與純。」

  「為什麼你不先表露你的真與純呢?」

  「姑娘,那是要看情形的。」

  「什麼情形?」

  「一個人不自覺表露自己的真與純,必須受外來的影響,否則他不可能不自覺地表露出來,而也只有在這種情形下表露出來的真與純,才是最感人的,如果常表露真與純,我不敢說它不感人,但絕不會感人至深。」

  「這種情形恐怕也有例外。」

  「姑娘指教。」

  「好說,心智深沉的人應該例外。」

  「不錯,可以這麼說,喜怒不形於色,就是其中之一。」

  「可見,你我都不是心智深沉的人。」

  李燕豪笑了,艾姑娘也笑了。

  就在這互相凝視一笑中,艾姑娘又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她一直深深隱藏著的,那是一雙明眸中綻射出來的動人異采。

  可惜,這動人異采出現的太短暫了,就像是夜空的流星,一閃而過,旋即,她把一雙眼波投向水波:「張繼要是知道他這首『楓橋夜泊』,引出今夜這麼一番道理來,他泉下應該瞑目了。」

  「呃!」

  「文人,尤其是傑出的文人,都有他天賦的靈性,否則,他就無以成為傑出的文人,他的軀體縱然已隨草木同朽,但是他的靈性是長存不滅的,既然靈性長存不滅,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

  「有這種說法麼?」

  「我是這麼想的,也許別人會指為荒謬。」

  「我倒是覺得很有道理。」

  「那是因為姑娘夠癡。」

  「又是癡。」

  「不癡的人是絕不信這種說法的。」

  「這麼說,你我都夠癡。」

  「是的。」

  兩個人再一次地互視而笑,這一次,兩個人都流露了那一直隱藏著的,只是,艾姑娘的流露,比頭一次的時間略微長久了一點。

  接著,是片刻令人窒息的寧靜,這份寧靜,也使得兩個人微微有點不安。

  艾姑娘輕吁一口氣,打破了這分寧靜:「夜很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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