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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春天年年都有。

  可是今年的春天遠不如去年的春天。

  去年的春天,在那早春時節,有飲酒賞雪的人,有踏著積雪,濕了衣裳濕了鞋,找尋那東風裏的第一枝的人,也有那伴著愛侶同在小溪畔,以柳枝撥弄著那一塊塊碎冰嬉戲的人。

  花是香的,草是香的,枝頭剛抽出來的嫩芽是那麼可愛,那麼醉人,閉著眼吸一口氣,混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沒一處不舒服。

  可是今年就不同了。

  今年的春天是黯淡的,是寂寞的,人沒有雅興賞雪,也沒有雅興踏雪去尋找那東風裏的第一枝。

  那如蘭般草地被踐踏得狼藉一片。

  那些樹木不但既醜陋而且又缺乏生氣,只因為樹的皮被人剝去當飯吃了。

  那漂浮著碎冰的小溪裏,溪水帶著輕淡的紅意,那不是被落葉染紅的,是被血染紅的。

  吸一口氣,空氣中也含著讓人欲嘔的血腥味兒。

  去年的春天,似乎是生長在崇禎年間的人們的最後一個春天。

  ***

  這兒有一條小溪,溪水是清澈的。

  因為它是從高高的山峰上流下來的。

  剛從山上流下來的時候,它是清澈的,可是等它流離這座山,流經草原之後,是不是還是這麼清澈,那就沒人知道了。

  這條小溪旁邊,有幾株桃花,花朵兒紅得像火。

  青山碧流,綠水紅花,小溪旁有著一份難得的寧靜與幽雅。

  溪畔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英挺的年輕人,穿一身粗布衣褲,打扮既乾淨又俐落。

  濃濃的眉,大大的眼,兩眼炯炯有神,一臉剛毅之色,挺直的鼻子,嘴閉得緊緊的,顯示出他平常很少說話,可是一經開口說話那話必然是強勁而有力。

  他身旁草地上放著一隻長長黑黑的木匣子。

  那個女的是個只有十八九歲的少女。

  她穿一身雪白的衣衫,清麗絕俗,一雙大眼睛中充滿了智慧的光芒,她一雙眉鋒緊緊的皺著,似乎滿腹的心事。

  一雙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在小溪裏緩緩地撥動著,水嘩嘩的響,儘管水濺濕了她的衣袖,可是她全不在意。

  那個男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望著白衣少女那隻手跟被她撥動著的溪水出神。

  良久,良久,白衣少女突然輕輕一嘆道:「現在要是太平盛世該有多好,要是現在太平盛世,也許這塊地是屬於咱們倆的,也許咱們倆是出來玩兒,坐在這青山碧水之前歇腳的,你摘朵桃花插在我鬢邊,脫了鞋襪用腳打水,濺得咱們倆滿頭滿臉都是水,那情景,那心情就跟現在截然不同了,你說是不?」

  那男的兩眼仍望著溪水,緩緩說道:「我嚮往太平盛世,可也不喜歡太平盛世。」

  白衣少女怔了一怔,兩排長長的睫毛翕動了一下,訝然說道:「你嚮往太平盛世,可又不喜歡太平盛世?為什麼?」

  那男的神態不改,道:「要是太平盛世,我現在仍然在『回回堡』,很可能永遠不會到外頭來,也很可能永遠碰不到你,太平盛世有什麼好。」

  白衣少女點了點頭,輕輕一嘆,道:「你說得也對,亂世拆散了不少家庭,使得骨肉別離夫妻分散,但卻也撮合了不少姻緣。」

  那男的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叫道:「阿霓。」

  白衣少女望著他輕輕的「嗯」了一聲。

  那男的道:「你真打算就這麼跟著我,跟我一輩子麼?」

  白衣少女道:「怎麼到了這時候你還這麼問,難道你不相信……」

  那男的搖頭說道:「我倒不是不相信,只是我除了這把刀,什麼都沒有。」

  白衣少女道:「我知道,我初見你的時候,你也是只有這把刀,是不?羅漢,你還有顆善良的心,有正直剛毅的性格,這勝過世上任何的財富,一個女兒家夫復何求?」

  羅漢道:「阿霓,跟著我你會受苦的。」

  趙曉霓道:「我不怕苦,能跟你在一起,中怕是黃蓮它也是甜的!」

  羅漢道:「我除了這把刀,別的什麼也沒有,讓你吃什麼、穿什麼、住哪兒?」

  趙曉霓道:「在亂世之中,很多人沒吃沒穿,無家可歸,甚至於有家歸不得,要是到了太平盛世,但憑咱們倆兩雙手還怕沒吃沒穿,沒地方住?找塊幽靜山林,蓋上一椽茅屋,你種田,我織布,這就是咱們幸福甜蜜的日子。」

  羅漢唇邊泛起一絲苦笑,道:「我闖了大禍作了孽,『窮家幫』一處『長安』分堂整個兒敗在我這把紫金刀下,『窮家幫』絕不會放過我,我是不是能等到太平盛世,現在還不敢說。」

  趙曉霓道:「人雖然是死在你這把紫金刀下,可是人並不是你殺的,而是『白蓮教』殺的,是不?」

  羅漢臉上的肌肉起了一陣抽搐,道:「可是血腥沾滿了我的雙手,人家看得清清楚楚。」

  「不,羅漢。」趙曉霓道:「我看你這雙手一直是乾乾淨淨的。」

  羅漢道:「謝謝你,阿霓,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沾了滿身罪孽,沾了滿手的血腥,我已經不是剛離『回回堡』時候的羅漢了,縱然是跳進黃河裏,也無法洗得乾乾淨淨,恢復本來。」

  趙曉霓道:「你怎麼會這樣想。」

  羅漢道:「這是瞞不了人,也瞞不了自己的實情,不是麼?」

  趙曉霓道:「你為別人做的那些事呢?不說了?我不認為你有什麼罪孽,縱然有,你不是已經在贖罪了麼?」

  羅漢道:「我確為別人做過不少事,可是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沾在我手上的血腥,一點也沒掉,怕只怕它會跟著我一輩子。」

  趙曉霓道:「那是你自己心裏作祟,我卻認為你大可不必這麼責備自己,有道是:『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有心為善,雖善不賞』,你是在怎麼一個情形下殺人的,你清楚,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要照你這種想法,所謂懸崖勒馬,苦海回頭,浪子回頭金不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幾句話根本就不存在了。」

  羅漢道:「那倒也不是,只是……」

  兩眼猛睜,雙眉陡揚,道:「恨只恨我自己經不起打擊,恨只恨『白蓮教』那妖婦害了我,只讓我找到她,我非殺她不可。」

  趙曉霓道:「羅漢……」

  羅漢冷然說道:「阿霓,你知道,是她害了我,她要是一刀殺死了我,我還不會那麼恨她。」

  趙曉霓沒說話,沉默了一下才道:「羅漢,你可知道,她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女人?」

  羅漢呆了一呆,道:「她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女人,為什麼?」

  趙曉霓道:「她沒家,沒親人,要不然她不會流落到『白蓮教』這個淫邪的組織裏,她跟著『白蓮教』到處殺人放火,為非作歹,把她一生的幸福,青春卻埋葬在『白蓮教』裏,她以姿色惑人,犧牲色相,成為一個人人不齒,羞與為伍,甚至於會吐她一口唾沫的淫蕩邪惡女人,人人都以為她害了人,豈不知受害最烈最大的是她自己。」

  羅漢道:「我不這麼想,我認為她是這世上最淫惡、最無恥、最可恨的女人,她自作自受,不值得人同情,她一身的罪孽萬死難贖。」

  趙曉霓道:「也許因為我是個女人,我在『白蓮教』裏呆過,我覺得她很可憐,我也很同情她。」

  羅漢道:「她怎麼能跟你比,她不配,你曾經是『白蓮教』裏的人,可是你是『白蓮教』的一個聖女,一朵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白蓮。」

  趙曉霓搖搖頭,道:「我只比她幸運些而已,我有個良知不泯,不肯同流合污的大師哥,她沒有……」

  眼圈兒一紅,道:「大師哥他也太癡,太傻了,為一個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淫邪女人,值得麼!她並不是真心愛他,只是在玩弄他,大師哥他那麼聰明個人,怎麼連這都看不出來。」

  羅漢道:「無論什麼事,往往是當局者迷……」

  趙曉霓忽轉話鋒,道:「羅漢,咱們歇夠了,該走了,乾爹還等著咱們回去報信兒呢。」

  羅漢道:「人海茫茫,宇內遼闊,要找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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