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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中年人微一點頭道:「那是當然,李逸塵先生,前明一代大儒,高風亮節,風骨嶙峋,義不事賊,竟遭李自成那個土匪派人殺害了滿門。」

  中年黑衣人道:「高風亮節,風骨嶙峋,義不事賊,從這十二個字來看,閣下可以說是深知李逸塵先生了。」

  中年人道:「聽你閣下這麼說,你閣下應該也是深知李逸塵先生,難道兩位也是來憑弔李逸塵先生的。」

  中年黑衣人點頭道:「不錯。」

  中年人微喜道:「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同道。」

  中年黑衣人道:「我們也沒想到,李先生是先朝大儒,以義不事賊,遭李自成派人殺害滿門,當時就有人批評李先生太不知通權達變,以至因固執招禍,曾幾何時,本朝入關,改朝換代,人人謀求自保。早把這位李先生忘得一乾二淨,閣下還會來憑弔,誠屬難能可貴。」

  中年人道:「彼此彼此,不過有一點我要說明,本朝入關以後,人人謀求自保,根本把李先生忘得一乾二淨一事,並沒有直接關係。

  「因為本朝並沒有禁止憑弔李先生,反之,對這位一代大儒,還很崇敬,要不然我今天也來不了。」

  中年黑衣人探詢口氣的「呃」了一聲。

  中年人道:「我在旗,是個旗人。」

  中年黑衣人道:「那就更讓我們這些以先朝遺民自居的漢人慚愧了,只是……

  「本朝既然對李先生相當崇敬,為什麼不派人修復他的宅第,供人憑弔,並宣揚他的道德文章呢?」

  中年人顯然沒想到中年黑衣人會有此一問,微微一怔,道:「那就不知道了,或許,不管怎麼說,這位李先生是前明的讀書人吧。」

  這句話恐怕是一針見血了。

  前朝的讀書人,只要是高風亮節,風骨嶙峋,既然義不事賊,當然也會激烈的反抗入關的異族。

  事實上確也有不少實例,如果清廷宣揚他的道德文章,那不是找自己的面子不好看麼。

  中年黑衣人道:「要是能像錢牧齋,大概就好了。」

  中年人又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閣下當著我這個旗人,罵變節降清的錢牧齋,總是不太好吧。」

  中年黑衣人淡然道:「閣下雖是旗人,可是能來憑弔李逸塵先生,所以我才願意,也才敢掏心相向,否則我還不願意,也不敢說呢。」

  中年人道:「多謝看重,我沾了李先生的光了,得能相逢便是緣,我姓金,請教兩位……」

  中年黑衣人道:「我姓楚,這位姓李。」

  中年人看了李豪一眼,「呃」的一聲道:「這位也姓李。」

  中年黑衣人道:「不錯,跟李逸塵先生同宗。」

  中年人沒再多說什麼,道:「我還有別的事,先走一步了,失陪。」

  他微一拱手,邁步往外去了。

  李豪跟中年黑衣人一起抱了抱拳,望著中年人走出廢墟不見。

  李豪道:「年紀不對,不然我還以為他是書兒呢。」

  中年黑衣人道:「他自己說了,旗人,姓金,地處京畿,什麼樣人都可能碰上,這個人器宇不凡,定然出身大家。

  「不過卻是個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文弱讀書人罷了,這種人,在武屬慓悍的八旗子弟裏,是吃不開的。」

  李豪沒說話。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想什麼?」

  李豪道:「我在想,這麼多年不見了,書兒會是個什麼樣?」

  中年黑衣人道:「應該跟少主一樣,也是個俊逸英武,奮而有為的年少英豪了。」

  李豪忽然轉望後院方向:「爹、娘,我跟恩叔回來了,你們兩位老人家也請保佑書兒跟恩姨。」

  中年黑衣人兩眼又現淚光:「會的,少主,一定會。」

  李豪遲疑了一下:「恩叔看,爹娘跟家人,他們還會在這兒麼?」

  當然他指的是骸骨。

  中年黑衣人道:「咱們不能在這兒翻找,仇人有所提防,一定耳目擴佈,只要咱們在這兒一翻找,他們很快就會知道咱們回來了,咱們不怕他們嚴加提防,可是一旦他們躲往別處,再想找到他們,那可就費時日了。」

  李豪道:「難道說就任由兩位老人家跟家人,埋在這廢墟瓦礫,雜草之下。」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跟我找一個人去。」

  他轉身往外走了。

  李豪跟了出去。

  ▼十一

  「北京城」前門大街有家「騾馬行」。

  這家「騾馬行」招牌掛的是「白記」。

  據說店東白掌櫃是個回回,五十上下年紀,白白胖胖的,個子挺大,臉上留著小鬍子,頭上長年扣頂白帽子。

  為人和氣,講義氣,做起事來很四海,所以他交遊廣闊,朋友多。

  「北京城」是個臥虎藏龍的好地方,他的朋友幹什麼的都有,因為他「騾馬行」的生意硬是比別家好,也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差錯,就算是貴重東西,交給他的「騾馬行」就行了,不必到鏢局去託鏢。

  剛吃過晌午飯,大夥兒都歇息了,幹這一行的起早睡晚,很辛苦,吃過晌午飯這工夫,小睡一會兒比什麼都要緊,知道規矩的也絕不會在這時候上門,除非事情要緊,十萬火急。

  可偏就這時候,「白記騾馬行」來了兩個人。

  這兩個人不懂規矩。

  這兩個人,是中年黑衣人跟李豪。

  兩人一進門,中年黑衣人三不管,衝趴在櫃檯上的伙計便道:「我找你們白掌櫃。」

  伙計剛睡著,一下被吵醒了,還會痛快麼!可是伙計還和氣,抬起頭,睜睡眼:「掌櫃的歇息了,麻煩你過會兒再來吧!」

  伙計趴下去還要睡。

  中年黑衣人道:「我們不是來僱騾馬的。」

  不是來僱騾馬的,那是來搗亂的。

  伙計那不痛快之情,已經顯露在臉上了:「那就更要請您過會兒再來了。」

  中年黑衣人道:「你告訴他,有個姓楚的找他,他會見的。」

  伙計更不痛快了,不過還算好,來個不答理,趴下去不吭聲了。

  中年黑衣人道:「伙計,你真和氣,我自己找你們的白掌櫃,我找他說話。」

  話落,他就要往裏去。

  伙計忍不住了,霍地站起來,一躍竄過櫃檯,他就要直奔中年黑衣人。

  顯然他忘了還有個李豪。

  李豪衝著那位還沒見面的白掌櫃,也和氣,伸手搭上了那位伙計肩頭:「年輕輕的,別這麼大火氣。」

  就這麼輕輕一搭,伙計動不了,他還不服氣,使盡吃奶力氣想衝,白搭,肩上跟壓了一座山,腳底下難動分毫。

  想抬手撥開肩上那隻手,不得了,手也抬不起來動不了,他不由大駭,額頭上立即見了汗,可是喉嚨裏還嚷嚷得出來,他忙叫道:「你們是哪兒來的,想幹什麼?」

  是個忠心的伙計,到了這時候他還不願意叫掌櫃的。

  可是這時候裏頭有人接了話:「小三兒,你嚷嚷什麼?」

  隨話,垂著布簾兒一掀,從裏頭出來個人,一看就知道正是那位白掌櫃.他看見了眼前情景,不由怔住。

  伙計忙道:「掌櫃的,這兩位要找您,想硬闖。」

  白掌櫃定過了神,他什麼沒見過,夠鎮定:「兩位……」

  中年黑衣人道:「我曾經讓你這個伙計通報,我姓楚,多年不見的朋友,不認識了。」

  白掌櫃的聞言微怔,凝目,深注,剎時間,他如遭電殛,臉色大變,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胳膊,顫聲叫:「您,您,您──」

  突抬眼望伙計:「小三兒,上板兒,今兒個不做生意了。」

  他沒再說任何話,拉著中年黑衣人就往後走,中年黑衣人回手拉住李豪,三個人先後沒入了那塊布簾後。

  伙計肩上的手沒了,他定過了神,滿臉驚異神色,回身就去上板兒。

  ***

  垂著的這塊布簾後是扇門,門裏一條窄窄走道直通往後。

  走完走道,眼前豁然開朗,是個小院子,小小四合院,前頭門面,後頭住家,兩邊還有跨院,一邊放騾馬,一邊堆雜物跟住人。

  白掌櫃把中年黑衣人拉進了堂屋,回身就叫:「天!楚爺──」

  中年黑衣人道:「你還是這樣,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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