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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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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一進「高陞客棧」大門,適時,魏胖子正坐在櫃檯裏跟賬房說話,沒注意到他,可是一聽到他那有氣無力、帶著北京口音的話聲,立刻精神一振,撇下了賬房,急步迎了出來,帶笑拱手,既高興又誠懇。 「相公要住店?」 好一口京片子,書生眼睛一亮,惑然凝注,點了點頭。 「好,我這就叫人看房,您,先請這邊兒坐。」 熱和得很,絕沒有一絲虛假成分;魏胖子說著話,手不閒,連讓帶拉地把書生請進櫃檯裏,按坐在賬房邊那張椅子上。 連賬房先生都有點詫異地隔著老花眼鏡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更別說書生自己了。他怕人家認錯人,瞪大了一雙失神眼,道:「店主東,您這是……」 眼力不差,還能看出店主。 魏胖子不等他把話說完,笑著接了口:「相公,您府上是北京?」 書生有點明白了,點頭說道:「不錯,小可是北京人氏,店主東莫非是……」 魏胖子咧口大笑,笑得一身胖肉打晃,道:「老弟,不!不!不!相公,您沒錯兒,在這地方能碰上鄉親可真不容易!我可是十多年沒聽見過咱們這清脆、悅耳的家鄉話了。」 當著鄉親,再看看自己這副落魄狼狽樣兒,書生有點羞愧,低下了頭。 魏胖子飽經世故,眼睛雪亮,這還能看不出來?忙也一旁坐了下來,正色說道:「相公,別這樣兒,這樣就辜負了我認鄉親的本意了。我不怕你怪我交淺言深,站在鄉親立場上,我要奉勸幾句。人,不能一輩子都得意,總有個失意的時候,這不算丟人,像我魏胖子初來此地的時候,還不是窮困潦倒,只能幫人做做活糊口?相公,放寬心,魏胖子這十多年見過的人不少,對自己這雙老眼還頗有自信,您相公總有飛黃騰達的一天,到那時衣錦還鄉,不照樣揚眉吐氣麼?」 書生沒說話,頭垂得更低。 魏胖子沉默了片刻,又說道:「相公,您別誤會,咱們是鄉親,這跟自家人的關係沒兩樣,您……怎會離家遠來川陝?是考場失意,還是出外遊學沒了盤纏?」 書生終於開了口,抬起頭來,又羞愧又感激地望了魏胖子一眼,道:「不瞞店主東說,小可是大比未中,無顏見家中雙親,到處流浪至此……」 魏胖子一笑接道:「相公,您也真是的,怎麼這樣兒看不開?考場人人得意,天下讀書人豈不都成了狀元了?這玩意兒跟做生意一樣,一半兒要靠運氣,今年不中還有明年,明年不中還有後年,沒什麼大不了,這不丟人,您也別洩氣……」 突然一拍胸膛,義形於色,接著說道:「沒說的,這小鎮客棧有七八家,您別處沒去,單找上了『高陞店』,那是緣,合該咱們鄉親碰頭,人不親土親,您別愁也別忙,先在這兒住兩天,缺盤纏包在我魏胖子身上。」 書生大為感激,似是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方搖搖頭,道:「謝謝店主東的好意,小可只能心領……」 魏胖子微有不豫之色,道:「相公,您這是見外,落葉歸根,魏胖子也有回鄉的一天,到那時……」 書生又搖搖頭,微笑說道:「店主東誤會了,小可只是暫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魏胖子一愣說道:「相公這是怎麼說?」 書生說得好,道:「小可懂得店主東的意思,雙親在堂,倚閭盼望,怎可久出不返?不過,店主東以為,既已久出未歸,不如索性多在外耽擱一些時日,設若能博個衣錦還鄉、揚眉吐氣,二位老人家應該更高興,也光彩。」 這話不錯,也是理,魏胖子禁不住微微點頭。「相公既然有這種心意,那麼就先在我這兒住下再說,別的等……」 越是人窮越想爭一口氣,書生好強得可以,道:「住店有店錢,吃飯有飯錢,雖是鄉親,小可不願白吃白住。」 魏胖子這回可真不高興了,猛然站起,道:「相公,這您可是真的見外了,魏胖子雖然是生意人,卻還不是為利忘義的勢利小人,僅個把人吃住還不在乎,您也吃不窮我……」 書生面上飛快掠過一絲異樣神情,跟著站起來,說道:「店主東,我該稱呼您一聲老哥哥。老哥哥,這不是見外不見外的事,日子久了,您老哥慢慢就會瞭解我的為人,我生就一副既賤又傲的骨頭,您如一定要我白吃白住,我寧可現在就走小可也改成了。」 「哦,有骨氣!」魏胖子暗暗點頭,臉色稍霽,一時沒再說話。 書生微微一笑,接著說道:「再說,我若長此這般白吃白住下去,固然吃不窮您老哥哥,我也永遠別想衣錦還鄉、揚眉吐氣了。」 魏胖子不禁失笑,道:「我也託大稱呼您一聲老弟,老弟的意思是……」 這一來,不但土親,人也親了,更近、更熱和,鄉土真情,頗為感人。 書生笑道:「找些事做,掙點錢花,不但店錢飯錢有了著落,說不定還可以積存幾個。」 魏胖子沉吟說道:「主意倒不錯,可是老弟您能做什麼?」 書生笑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還能做些什麼?只有搬出書本上的那套東西,除了寫寫畫畫,另外我還略通卜卦、風鑒、岐黃。」 魏胖子猛擊一掌,道:「老弟,這樣好不?就在我這『高陞客棧』門前擺個攤兒,既算卦又懸壺?」 書生揚眉笑道:「我一無青囊經,二無龍宮方,萬一推吉為凶,醫死活人,讓人毀了牌兒,砸了攤兒事小,吃官司事大。」 賬房老先生眨動著老花眼鏡後的一雙老花眼,不禁莞爾。 魏胖子也失笑說道:「走江湖的郎中哪個有真本領?還不是憑著一張能說善道,把死人說成活人的嘴胡說八道,滿口胡扯!說笑歸說笑,說真的,老弟,就這樣成麼?」 書生笑道:「成,就這樣辦,不過……還要麻煩老哥哥了。」 魏胖子一副古道熱腸,豪邁、乾脆道:「自家兄弟,沒這一套,擇日不如撞日,咱們明兒個就開張,應用的東西您一概別操心,全交給我好了。您就長住在我店裏,白天做生意,晚上睡覺,店錢、飯錢先賒著,等您有了生意,掙足了錢再算不遲,如何?」 書生目光凝注,微笑點頭不語。 魏胖子笑了笑,沒再說話,可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望了望書生,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後腦勺,咧嘴一笑,道:「瞧我多糊塗,這半天都沒通個姓名,我叫魏清,小鎮上都叫我魏胖子,老弟,你呢?」 書生似也才想起,也覺好笑,道:「姓呂,雙口呂,單名一個毅字,毅力之毅。」 魏胖子異地遇鄉親,認為值得慶賀一番,以替這位鄉親。 新交的呂毅老弟洗塵名義,吩咐店中伙計準備盛宴一席,邀老賬房做陪,要大吃大喝,作一夕之歡。 書生呂毅才要開口,魏胖子卻大笑說道:「老弟放心,這一頓歸我請客,不跟你算錢。」拉起書生便往後院行去。 書生堅拒不成,只得叨擾。 書生畢竟是書生,在魏胖子那隻又肥又大的巴拿下,他那難以縛雞的幾兩力氣,根本派不上用場,有掙扎之心,無掙扎之力,蹙眉苦笑,任由魏胖子拖向後院。 魏胖子沒有家室,清清淨淨的一個人兒。 據他說,一個人兒無牽無掛,舒服! 至於「高陞客棧」偌大產業,他說得更妙,也顯得胸襟灑脫,他說:「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旦伸腿瞪眼兒咽了氣,誰稀罕誰拿去!」 這頓飯,生個大男人無拘無束,也許因為有東西填了肚子,書生有了活力跟魏胖子、老賬房兩人開懷暢飲,放聲談笑,興高采烈,歡愉異常。 席間,魏胖子借著酒意要試試這位老弟的青囊卜卦神術靈不靈,哪知不試還好,一試之下,竟使他目瞪口呆,酒醒三分,驚服無以,疑為天人! 書生坦而言之,歷歷如繪,有若目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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