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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生一进“高升客栈”大门,适时,魏胖子正坐在柜台里跟账房说话,没注意到他,可是一听到他那有气无力、带着北京口音的话声,立刻精神一振,撇下了账房,急步迎了出来,带笑拱手,既高兴又诚恳。

  “相公要住店?”

  好一口京片子,书生眼睛一亮,惑然凝注,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叫人看房,您,先请这边儿坐。”

  热和得很,绝没有一丝虚假成分;魏胖子说着话,手不闲,连让带拉地把书生请进柜台里,按坐在账房边那张椅子上。

  连账房先生都有点诧异地隔着老花眼镜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更别说书生自己了。他怕人家认错人,瞪大了一双失神眼,道:“店主东,您这是……”

  眼力不差,还能看出店主。

  魏胖子不等他把话说完,笑着接了口:“相公,您府上是北京?”

  书生有点明白了,点头说道:“不错,小可是北京人氏,店主东莫非是……”

  魏胖子咧口大笑,笑得一身胖肉打晃,道:“老弟,不!不!不!相公,您没错儿,在这地方能碰上乡亲可真不容易!我可是十多年没听见过咱们这清脆、悦耳的家乡话了。”

  当着乡亲,再看看自己这副落魄狼狈样儿,书生有点羞愧,低下了头。

  魏胖子饱经世故,眼睛雪亮,这还能看不出来?忙也一旁坐了下来,正色说道:“相公,别这样儿,这样就辜负了我认乡亲的本意了。我不怕你怪我交浅言深,站在乡亲立场上,我要奉劝几句。人,不能一辈子都得意,总有个失意的时候,这不算丢人,像我魏胖子初来此地的时候,还不是穷困潦倒,只能帮人做做活糊口?相公,放宽心,魏胖子这十多年见过的人不少,对自己这双老眼还颇有自信,您相公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到那时衣锦还乡,不照样扬眉吐气么?”

  书生没说话,头垂得更低。

  魏胖子沉默了片刻,又说道:“相公,您别误会,咱们是乡亲,这跟自家人的关系没两样,您……怎会离家远来川陕?是考场失意,还是出外游学没了盘缠?”

  书生终于开了口,抬起头来,又羞愧又感激地望了魏胖子一眼,道:“不瞒店主东说,小可是大比未中,无颜见家中双亲,到处流浪至此……”

  魏胖子一笑接道:“相公,您也真是的,怎么这样儿看不开?考场人人得意,天下读书人岂不都成了状元了?这玩意儿跟做生意一样,一半儿要靠运气,今年不中还有明年,明年不中还有后年,没什么大不了,这不丢人,您也别泄气……”

  突然一拍胸膛,义形于色,接着说道:“没说的,这小镇客栈有七八家,您别处没去,单找上了‘高升店’,那是缘,合该咱们乡亲碰头,人不亲土亲,您别愁也别忙,先在这儿住两天,缺盘缠包在我魏胖子身上。”

  书生大为感激,似是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摇摇头,道:“谢谢店主东的好意,小可只能心领……”

  魏胖子微有不豫之色,道:“相公,您这是见外,落叶归根,魏胖子也有回乡的一天,到那时……”

  书生又摇摇头,微笑说道:“店主东误会了,小可只是暂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魏胖子一愣说道:“相公这是怎么说?”

  书生说得好,道:“小可懂得店主东的意思,双亲在堂,倚闾盼望,怎可久出不返?不过,店主东以为,既已久出未归,不如索性多在外耽搁一些时日,设若能博个衣锦还乡、扬眉吐气,二位老人家应该更高兴,也光彩。”

  这话不错,也是理,魏胖子禁不住微微点头。“相公既然有这种心意,那么就先在我这儿住下再说,别的等……”

  越是人穷越想争一口气,书生好强得可以,道:“住店有店钱,吃饭有饭钱,虽是乡亲,小可不愿白吃白住。”

  魏胖子这回可真不高兴了,猛然站起,道:“相公,这您可是真的见外了,魏胖子虽然是生意人,却还不是为利忘义的势利小人,仅个把人吃住还不在乎,您也吃不穷我……”

  书生面上飞快掠过一丝异样神情,跟着站起来,说道:“店主东,我该称呼您一声老哥哥。老哥哥,这不是见外不见外的事,日子久了,您老哥慢慢就会了解我的为人,我生就一副既贱又傲的骨头,您如一定要我白吃白住,我宁可现在就走小可也改成了。”

  “哦,有骨气!”魏胖子暗暗点头,脸色稍霁,一时没再说话。

  书生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再说,我若长此这般白吃白住下去,固然吃不穷您老哥哥,我也永远别想衣锦还乡、扬眉吐气了。”

  魏胖子不禁失笑,道:“我也托大称呼您一声老弟,老弟的意思是……”

  这一来,不但土亲,人也亲了,更近、更热和,乡土真情,颇为感人。

  书生笑道:“找些事做,挣点钱花,不但店钱饭钱有了着落,说不定还可以积存几个。”

  魏胖子沉吟说道:“主意倒不错,可是老弟您能做什么?”

  书生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还能做些什么?只有搬出书本上的那套东西,除了写写画画,另外我还略通卜卦、风鉴、岐黄。”

  魏胖子猛击一掌,道:“老弟,这样好不?就在我这‘高升客栈’门前摆个摊儿,既算卦又悬壶?”

  书生扬眉笑道:“我一无青囊经,二无龙宫方,万一推吉为凶,医死活人,让人毁了牌儿,砸了摊儿事小,吃官司事大。”

  账房老先生眨动着老花眼镜后的一双老花眼,不禁莞尔。

  魏胖子也失笑说道:“走江湖的郎中哪个有真本领?还不是凭着一张能说善道,把死人说成活人的嘴胡说八道,满口胡扯!说笑归说笑,说真的,老弟,就这样成么?”

  书生笑道:“成,就这样办,不过……还要麻烦老哥哥了。”

  魏胖子一副古道热肠,豪迈、干脆道:“自家兄弟,没这一套,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明儿个就开张,应用的东西您一概别操心,全交给我好了。您就长住在我店里,白天做生意,晚上睡觉,店钱、饭钱先赊着,等您有了生意,挣足了钱再算不迟,如何?”

  书生目光凝注,微笑点头不语。

  魏胖子笑了笑,没再说话,可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望了望书生,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后脑勺,咧嘴一笑,道:“瞧我多胡涂,这半天都没通个姓名,我叫魏清,小镇上都叫我魏胖子,老弟,你呢?”

  书生似也才想起,也觉好笑,道:“姓吕,双口吕,单名一个毅字,毅力之毅。”

  魏胖子异地遇乡亲,认为值得庆贺一番,以替这位乡亲。

  新交的吕毅老弟洗尘名义,吩咐店中伙计准备盛宴一席,邀老账房做陪,要大吃大喝,作一夕之欢。

  书生吕毅才要开口,魏胖子却大笑说道:“老弟放心,这一顿归我请客,不跟你算钱。”拉起书生便往后院行去。

  书生坚拒不成,只得叨扰。

  书生毕竟是书生,在魏胖子那只又肥又大的巴拿下,他那难以缚鸡的几两力气,根本派不上用场,有挣扎之心,无挣扎之力,蹙眉苦笑,任由魏胖子拖向后院。

  魏胖子没有家室,清清净净的一个人儿。

  据他说,一个人儿无牵无挂,舒服!

  至于“高升客栈”偌大产业,他说得更妙,也显得胸襟洒脱,他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旦伸腿瞪眼儿咽了气,谁稀罕谁拿去!”

  这顿饭,生个大男人无拘无束,也许因为有东西填了肚子,书生有了活力跟魏胖子、老账房两人开怀畅饮,放声谈笑,兴高采烈,欢愉异常。

  席间,魏胖子借着酒意要试试这位老弟的青囊卜卦神术灵不灵,哪知不试还好,一试之下,竟使他目瞪口呆,酒醒三分,惊服无以,疑为天人!

  书生坦而言之,历历如绘,有若目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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