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獨孤紅 > 報恩劍 | 上页 下页


  那瘦老頭兒加快幾步走了過來,賠上一臉勉強的笑,哈著腰問道:「你是不是關大哥?」

  黑衣客頷首道:「不敢!我正是關某人,請問老人家是……」

  瘦老頭兒道:「關大哥不認識我,我是關大哥走後的第二年正月才搬到這村子來的,我住離這兒不遠!」

  黑衣客含笑說道:「哦!難怪我不認識您老人家,我等於是在這村子裏長大的,這村子裏的老老少少我都認識……」

  頓了頓,接問道:「老人家有什麼事兒麼?家裏坐坐吧!」

  瘦老頭兒往竹籬裏看了一眼,勉強一笑,搖頭說道:「不坐了,謝謝!我是來告訴關大哥一聲的,因為我住得近,這些日子以來都是我給您看家……」

  黑衣客怔了一怔!訝然說道:「這些日子以來都是您給我看家?我家裏她……」

  瘦老頭見臉上還帶著強笑,他舉袖擦了擦眼道:「關大哥!您可別太難過,您回來遲了,關大嫂她……她已經過世整七天了……」

  黑衣客兩眼猛睜,鬚髮暴張,伸手抓住了瘦老頭兒的胳膊,急道:「老人家!您!您怎麼說呢?」

  他情急之餘用得勁兒大了些,就是塊鐵也禁不住他這一抓,何況瘦老頭兒這根乾柴棒兒似的老骨頭!

  瘦老頭兒痛得一咧嘴,身子往下一蹲,他忍著痛道:「關大哥!您!您!關大嫂臨終的時候交代,不讓埋葬,一定要等您回來看看她……」

  黑衣客鬆了他,一轉身,手一揮,砰然一聲,兩扉柴扉豁然大開,他邁步便往裏闖。

  瘦老頭兒急道:「關大哥!不在這兒,在村西『普濟寺』裏!」

  黑衣客收回邁出去的腿,轉身往西奔去,一個起落便沒了影兒!

  馬不要了,劍也不管了!

  本來是,這時候那還顧得這些?

  瘦老頭兒揉揉胳膊突然一咧嘴笑了,笑得好得意,笑得好陰森,他一雙目光落在那匹神駿的黑馬上,道:「好馬,好劍,全歸我了。」

  他伸手就要去拉韁繩!

  那匹黑馬一聲長嘶踢蹄而起,韁繩往上一抖,瘦老頭兒一把抓了個空,黑馬則撥開四蹄往西馳去!

  瘦老頭兒呆了一呆,冷笑一聲道:「沒造化的畜牲,跟他一塊兒死去吧!」

  轉身又隱入了竹籬裏!

  ***

  村西那濃濃的夜色裏,坐落著一座古廟,廟不大,而且也夠陳舊殘破的,連廟門都沒有,門頭上橫額三個金字:「普濟寺」,這三個金字都發了黑,不過是廟都帶著幾分莊嚴肅穆,那個廟裏供的也都是神,只要神靈驗,能保佑人,沒人會計較它是金碧輝煌新蓋的,還是年久失修殘破的。

  黑衣客一口氣奔到了村西,一頭撲進了「普濟寺」裏!

  「普濟寺」那小小的大殿裏,停放著一具棺木,上頭供著「觀音大士」的那神案上,點著兩盞油燈,燈光很微弱,顯得這供神的大殿裏陰森森的!

  黑衣客奔進大殿,兩手搭在棺材蓋上,只一掀便把棺材蓋掀了起來,立時,他心顫、手顫、鋼髯暴張,目眥俱裂,手一鬆,砰然一聲大響,棺材蓋滑掉在地上!

  棺材裏靜靜的躺著個身穿雪白衣裙的少婦,看年紀不過廿多歲,卻紅顏薄命,死得這麼早。

  白衣少婦人長得很清麗,柳眉鳳目,瑤鼻檀口,不像山野村婦,十足的風華絕代大家閨秀!

  她靜靜的躺著,面目如生,像睡著了似的,只比睡著了的人少口氣!

  她的胸前放著一張素箋,素箋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幾行字跡,寫得是王昌齡的「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黑衣客伸手抓起了那張素箋,素箋到了他手裏,抖得簌簌作響,他那雙大眼中無聲的流下了兩行,不是淚,是血!忽然,他大叫一聲:「素筠,等我!」

  他抬腿從靴筒裏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揚一落,整柄匕首揮進了他的心窩裏!

  他笑了,那些長短不齊的絡腮鬍一陣抖動,他道:「素筠!我不會再離開你了,永遠,永遠……」

  他一雙手抓在棺材邊緣,棺材吱吱作響,十個手指頭都扣進了木頭裏,木屑跟下雨似的往下落,他一個身軀也漸漸的往下滑,往下滑,他曲下膝,跪在了地上,突然,頭一低,不動了!

  就在這時候,一陣急促步履聲由遠而近!

  隨著這陣由遠而近的步履聲,「普濟寺」裏進來個人,一個身穿淡青色衣裙的清麗少婦,她長得居然跟那棺中白衣少婦一模一樣,胖瘦也好,高矮也好,臉龐也好,眉目也好!一絲兒都不差!

  要是黑衣客遲一刻自絕殉情,他一定會驚異欲絕,他一定會瞪目張口作聲不得!

  青衣少婦匆匆忙忙的奔進了大殿,她一眼便看見了那躺在棺中的白衣少婦,她一怔!叫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這是……」

  她伸手按在黑衣客眉上,道:「奉先,奉先……」

  黑衣客一隻手鬆了,身子一歪,轉過來靠在了棺材上。

  青衣少婦這才看見他正心口插著一把匕首,她臉色大變,驚聲蹲了下去,抓著黑衣客失聲叫道:「奉先,奉先!」

  叫著叫著她爬在黑衣客身上失聲痛哭!

  她由天黑哭到初更!又由初更哭到二更,漸漸的!她聲嘶力竭不哭了。

  她挪離黑衣客站了起來,臉煞白、眼血紅、她顫聲說道:「相思多年,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了,誰知道你……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奉先,我知道,你是當我死了,誰告訴你我死了?棺材裏的這個人不是我,我回娘家去了臨走的時候,我還託秦老爹看家,難道他沒告訴你麼?

  「都怪我!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回了一趟娘家,可是家裏捎信兒來說娘病了,我這個做女兒的能不回去一趟看看麼?再說你離家八年,連個信兒都沒有,我又怎麼知道你會在這時候回來?直到剛才要不是聽長順兒說,我還不知道呢!

  「奉先,奉先!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這麼傻啊?奉先,奉先!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一個軍人,他平時受的訓練是執干戈、衛社稷,是如何的在戰場上殺敵,他知道怎麼致敵人於死命,他知道什麼地方是要害!

  黑衣客心生死念,既然拔刀自絕,他求的是速死,自然,他一刀扎的也是自己的要害,所以他很快的便氣絕身亡了!

  他怎裏聽得見愛妻那悲痛的泣訴?

  只聽那清麗青衣少婦又道:「你我夫妻恩愛,在天比翼,在地連理,生不同日,死願同時,八年受盡相思折磨,當年生離盼今日,誰知今日團圓是死別,此悲此痛,便是鐵石人兒也難堪,還記得麼?當年你離家的時候,我流著淚吟的李白還門詩:『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還有往年你我相依偎時,我常吟的孟郊那首:『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貞女貴殉夫,捨生亦如此,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你能殉妻,我這個做妻子的又何忍獨生?奉先,等我,我找你來了。」

  她猛的往身旁一撲,一頭碰在那根蟠龍柱子上!

  柱子上染上了一片鮮紅的血漬。她摔倒了!

  可是旋即她又掙扎著爬了起來,一頭烏雲已經亂了,血順著她那白皙的香額往下流,流得滿臉!

  她掙扎著往回走!一步,兩步,身軀猛的一晃又摔倒了!

  她沒能再站起來,可是她掙扎著往前爬,往前挪,那水蔥般纖纖玉指扣在花磚地上,都扣出了血!

  她還在往前爬!往前挪……

  終於,她的手碰著了那黑衣客的屍身,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抓住了黑衣客的衣裳,緊緊的,突然她那顆烏雲蓬鬆零亂的螓首垂了下去!沒再動,沒再動一動!

  就在這時候,蓮花座上的那尊「觀音大士」塑像忽然笑了。

  也就在這時候,神案上那兩盞油燈無風自滅,緊接著霹靂般一聲大震,大殿的屋頂整個兒的塌了下來!

  一聲龍吟般馬嘶起自「普濟寺」外,夾雜著一陣蹄聲倏而遠去!

  「普濟寺」大殿塌了!「普濟寺」也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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