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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转,但觉头重千斤,眼眶火辣刺痛,勉强睁眼一看,只见火伞高张,自己倒卧在道旁田垅上,他强持着挣扎起身,却觉四肢软绵,头脑昏沉、力不从心,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重新睡倒,知道自己病了。

  他静静地在田垅上躺了一会,五月毒烈的阳光,火炉似的烘烤着,使他脸上的皮肤,隐隐刺痛,他侧转了身,见陇下沟中,正有一小池积水,他舌干欲焦,欲待痛饮,但伸手掬起,却腥臭呛人无法沾唇,四下一望,见骏马在不远麦田中,狂嚼麦粒,他略略放心,强挣着爬起身,踉跄着向马走去。

  到得马边,扶住马,略作喘息,勉强爬上马背,抖缰顺着大路,缓缓行去。

  至日暮时分,来到关中一座大镇虎骨坳,半夜奔驰,居然已跑离川二百余里。

  进入虎骨坳,打得一家客店,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午夜,虽仍头痛如裂,但比之前日,似已减轻不少,他轻轻在床上坐起,试一运行真气,却玄关如堵,数冲不通,他颓然叹息一声,重又睡倒。

  睡倒以后,脑中形象又汹涌的纷至沓来,一切所认识的人,所经历的事,都异常清晰的出现眼前,帮中护法郭叔叔冷木的抚爱,荆娘柔顺的娇笑,薛伏莲凶蛮的姿容,铁狼堡主虬髯戟张的威煞,西域驼龙戚碧戈的阴狠,和樊成武功被废后的颓丧……

  牟汉平因心中悲愤过甚无法安眠,刚想下床发泄一下心中闷气,陡然一声惨厉已级的嘶喊,划破夜空。

  接着人声吵杂,一片混乱,整个客店中人皆被惊起,纷纷探头私语窃看,牟汉平奔至窗前向外一望,只见一条黑影,疾如鹰隼,在房上飞掠而逝。

  他俯旨沉思半晌,终自长叹一声,缓缓走回,坐在床上。

  他由于这样伤痛愈恒,愧垒于心,不期就此在客店病倒,终日辗转床第,不多久已消瘦得不成人形,尚幸樊成所赠之衣包中放有不少银两,尽够他延医调治,于是他床第缠绵,瞬息之间就匆匆一个多月过去。

  一日深夜,他正在床上昏迷呻吟,心中一片浑沌,猛觉一只柔软的手,轻悄的搭在身上,那只手在胸前停留半晌,缓缓的移动,最后停在面颊上,轻轻的抚着,极温柔的抚着,像儿时在母亲怀中哭泣时,所受到的温柔抚摸一样,他鼻腔一阵酸楚,一股清泪顺着耳鬓流在枕上。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悄而凄切的叹息,一条绢帕将他的泪痕拭去,牟汉平艰涩的睁开眼睛,起先眼前灯光如豆,一切皆模糊不清,最后渐渐清晰,渐渐一个轮廓出现在眼前,渐渐他看清楚了那轮廊的整形,渐渐……

  他霍地全身一震,蓦然坐起,坐起以后陡觉眼前一黑,头脑嗡鸣欲裂,不禁“砰”地又颓然倒卧在床上。

  又一声轻悄而怜惜的叹息,那人柔声道:“是我,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说话那人痛惜的、深深的向牟汉平望着,牟汉平虚弱的道:“姑娘既无恶意,怎会寻来此地?”

  那人轻叹一声道:“这些等你好些了以后再说,你病在这里多久了?”

  牟汉平暗哑的道:“一个多月。”

  那人伸手以丝绢轻轻拭去他额角汗水,道:“你的病不轻呢!”接着又道:“你为什么不早点设法调治,要在这种脏地方坐耗?”

  牟汉平默默无言,那人又道:“你的事我都知道,江湖上早就传遍了,唉!也难怪你……”

  牟汉平轻轻喘息一会,突然道:“姑娘寻得在下,可是也为了那块残玦?”

  那人持着丝绢替他拭汗的手,在他的脸上停顿一下,随后微微一笑,道:“你不必乱猜……”说着她迟疑一下,轻悄一笑道:“跟你同行的那位姑娘没跟你在一起吗?”

  牟汉平蹙一下眉头,道:“你问的是荆姑娘?”

  那人美艳的面颊,微微一红道:“是呀!”

  牟汉平虚声道:“在下不知,荆府分手以后,想来她已随父出外办事去了……”他说着抬头望他一眼,见她娇颜隐含薄嗔,继道:“薛姑娘可曾见着她么?”

  原来这人却是已换回女装,月前在关外道上,形踪诡秘武功强绝的薛伏莲。薛伏莲听他如此一问,蓦然俏脸一沉,瞬息变得一片冰冷,卑诮的转身道:“哼!我,若真见着就有她的苦头吃了。”说着,她伸手插入牟汉平背下,冷声道:“你坐起来。”

  牟汉平身不自主,诧异的望着她,只见她轻曳罗裙婀娜的上得床来,盘膝坐下,伸出纤掌按住自己命门大穴。牟汉平大为感动,眼光感激的凝注在她脸上,她微微一笑,柔声道:“你快运气,我帮你冲过玄关淤血……啊,等等!”说着她运指如风,迅速地连点了牟汉平胸前数处大穴,然后又伸左掌在他“志堂穴”上揉擦数下,始道:“好,你运气随我力冲……”

  说到这里缓缓将双目闭起,牟汉平但觉命门穴处,一股热流汹涌而入,其势猛烈,他暗自叹息一声,至今始确知薛伏莲的武功修为,已到绝高积蓄,薛伏莲的真力如有形之物,由太阳经脉冲撞而上,他勉力提聚一丝微弱的真气引导相辅,经脉淤积血气,被真力猛烈推扫,痛苦如万针钻刺,片刻之间,牟汉平的额头之上,已汗珠淋漓,有如水浇。

  如此过了约有盏茶工夫,牟汉平陡觉浑身一震,真气冲过玄关,喉头猛地一呛,张嘴喷出数口淤血来,薛伏莲轻轻舒了口气,移开手掌温声道:“你自己好好运气调息。”

  牟汉平点点头,真气继续运行,不多一会,即周游全身,聚凝气海。

  两人对面而坐,鼻息互闻,各自运功调息,半个时辰以后,薛伏莲轻轻跳下床,略整衣衫,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牟汉平睁开眼,她道:“你这人也真是,一个人躲在客店里这样苦耗,你知道这样下去还能活多久?”

  牟汉平道:“在下伤痛帮毁人亡……”

  薛伏莲“哼”了一声道:“设法报仇呀!你这样病死有何面目去见亡父?”

  牟汉平低声道:“姑娘说得是,可是江湖浩大险恶,在下虽有拼死之心,却……”

  薛伏莲怒声道:“你这人真没志气,早知你如此胆小怯,还是死了算了。”

  牟汉平叹息一声,心中万分惭愧,想起毁帮杀父之仇,不禁冷汗满身,悚然觳觫。

  薛伏莲见他仍色阵红阵白,汗珠如雨,心下又觉不忍,她抬手轻理了下云鬓,柔和的道:“你不必太难过,其实你心里的痛苦我很明白,不瞒你说,我这次入关到中原来……”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朵红云缓缓自颊边浮起,她轻咬着下唇,斜眼向他一睨,见牟汉平却在呆呆出神,似并未在倾听自己言语,心中不由蓦然出生一股难言的失望,和被冷落的怒意,她嗔道:“我跟你讲话呀!”

  牟汉平霍然惊觉,她怒声道:“我跟你讲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吗?”

  牟汉平红着脸道:“在下在听呀!”

  薛伏莲道:“既然在听我说话,还胡思乱想什么?”

  牟汉平道:“在下并未想及他事,只在细思姑娘话中之意。”

  薛伏莲蓦然娇脸大红,牟汉平之意是指薛伏莲方才责他伤心丧志之言,而薛伏莲误为牟汉平已窥破她胸底心事,于是她垂首低声道:“那么你想通了?”

  牟汉平叹息道:“姑娘一番关切激动之心,在下万分感激。”

  薛伏莲羞涩的道:“你想通了就好,我在关外一听你遭了如此变故,知道江湖险恶,你身怀重宝,一个人绝对不能应付,心中着急,就匆匆的赶进关来。”

  牟汉平圆睁双眼,对她的话大感意外,他痴痴的望着她,薛伏莲红云满面,垂首弄衣,态度甚是羞急,从未见过薛伏莲有过如此娇媚温弱的柔婉之态,他几怀疑这是梦境,于是他嗫喘道:“姑娘……在下……”

  薛伏莲“噗嗤”一声道:“你说呀!”

  牟汉平赧然道:“在下……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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