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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楚瀚也知道情势严重,只能垂首答应,立即躲藏到尹独行家中,隐匿不出,静观变化。

  万贵妃这一招极狠,汪直被打得措手不及,楚瀚若非躲得快,差点就要被补下狱。一个多月过去了,尹独行不时替楚瀚捎来外边的消息,告知百里缎日夜在东厂遭受拷打,却死也不肯签押供辞。楚瀚心如刀割,度日如年,却知道自己什么也不能作。几次他想悄悄溜出去,潜入东厂救出百里缎,但都被尹独行劝止了,说道:“这是关乎小皇子身世的大案,你切切不能妄自出手劫狱,更加不能露面!”

  一个月后,汪直才传话给楚瀚,让他从藏身处出来,说道:“那小贱人口硬得很,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了,腹中的胎儿也早流掉了,仍旧不肯诬告你。我想她自己也清楚,若是承认与你通奸,她还想活命么?招也死,不招也死。事情就挂在那儿,一时之间你也不会受到牵连,赶紧出来替我办事吧。”

  汪直虽让楚瀚出来,但他知道事情仍未平息,需得尽早解决,便亲自去跟东厂指挥使尚铭打交道,花了五百两银子,谎称皇帝密旨,将李选侍移送西厂审问。

  尚铭知道汪直跟皇帝关系甚好,不敢拒绝,又担心无法向万贵妃交代,便亲自押了百里缎来到西厂。汪直为了显示自己办事认真,对楚瀚道:“这犯人奸险狡诈,万岁爷吩咐了,定要狠狠拷打逼供,你下手重些,犯人一定会招的。”

  楚瀚跟在汪直身后,直到此时才见到沦为阶下囚的百里缎。汪直说她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绝非夸大其辞。但见百里缎衣衫破烂,头发散乱,满面血污,睁着空洞的双眼望向屋顶,唯有眼神中那抹冷酷坚毅未曾改变。她身上伤痕累累,一双腿虚弱地摊在地上,楚瀚一望便知她这两条腿受过琶刑,肯定是废了。楚瀚感到自己的心如在淌血,不论百里缎往年曾作过多少恶事,但她曾经如此美貌,曾经拥有如此高妙的轻功,如今这一切都已不再,而她受此苦刑而坚不招供,全是为了我!

  百里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望向栅栏外的楚瀚。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剎那,霎时都明了了彼此的心意:当年他们在靛海中建立起的默契,毕竟仍牢牢地牵系着两人,从未断绝。楚瀚明白百里缎为什么宁可身受苦刑,也不肯作假供陷言自己;他知道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会心甘情愿,为她受刑,因为他们早已将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楚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百里缎已不能承受更多的鞭打,回头唤道:“拿重枷来!给犯人戴上了。”两个狱卒应声去了,不久便抬来一个重三百斤的大枷,狱卒将百里缎从地上拉起,熟练地将枷戴在她的头颈上。百里缎双腿已无法站立,只能瘫倒在地,头靠着重枷,闭上眼睛,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楚瀚知道自己在汪直和尚铭面前不能露出半点同情,冷酷地道:“戴到她晕倒了,用冷水浇醒,再继续拷问。”狱卒齐声答应。

  在百里缎被转到西厂后的半个月中,尚铭和汪直日日来狱中监视,楚瀚不得不命手下继续拷打百里缎,即使他已暗中命令他们下手要轻,也已换上了最细软的鞭子,但是打在百里缎身上的每一鞭,都如同打在他自己的身上。百里缎大部分的时间都昏迷不醒,偶尔醒来,睁眼在囚室中见到楚瀚,脸上一片空白,没有愤怒,没有恐惧,也没有仇恨。

  汪直暗中嘱咐楚瀚快下杀手,早早结束了此事。就在此时,辽东发生激变,成化皇帝想知道边疆战况,便派了汪直去辽东探听。楚瀚一心想救百里缎,当即请求怀恩在皇帝跟前探探口风。但成化皇帝疑心甚重,听万贵妃说李选侍曾经跟人有染,颇为恼怒,不愿闻问,楚瀚只好又透过麦秀去打探周太后的心意。

  周太后早已耳闻关于李选侍的谣传,她对李选侍这小小嫔妃当然毫不关心,但听说事情关乎她心爱的孙子,怒从中来,斥道:“这等谣传根本是胡说八道!太子长得跟我儿幼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是他人所生?这李选侍散布谣言,供辞中没有一句是真的,罪该万死,要他们往死里打!”

  周太后既然如此发话,自无人敢多说一句。一案就此终结,李选侍赐死,传播无稽流言者同罪。

  ***

  楚瀚得到了这个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后开口要百里缎死,那事情就容易办了。等他争取到救出百里缎的机会,已是她入狱后三个月的事了。他跟西厂亲信狱卒作好安排,趁夜用了个替身,换出了百里缎。替身当夜便服毒而死,因所戴的枷太重,将她的脸容压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楚瀚命人将尸体扔去乱葬岗上,报备了事。

  那天夜里,楚瀚亲手将百里缎抱回砖塔胡同地底的密室中。这时他已在密室中添置了一张床,让百里缎在室中养伤。她在西厂厂狱中被拷打过甚,不省人事,一直没有醒来。楚瀚请了尹独行的好友医者徐奥来替百里缎治伤,徐奥与楚瀚熟识多年,自然知道替他办事需得守口如瓶,此时见到伤者的惨状,也不禁摇头,说道:“就算能活,也是废人一个了。要慈悲些,便让她去吧。”

  楚瀚紧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不。我要她活下去。”

  徐奥叹了口气,便竭尽其力,替她医治身上不计其数的创伤。许多伤口深至见骨,肌肉溃烂,需得长期修养照护,才有可能略略恢复。一个不留心,随时便能致命。他仔细地告知楚瀚需注意哪些伤口,何时换药,以及该服食什么药物。楚瀚凝神倾听,一一记下。

  那夜徐奥离去后,楚瀚坐在百里缎的床边,望着她包裹得层层迭迭的身子。他望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在她身边躺下,伸出双臂,将她瘦弱的身子搂在怀中。他将脸贴着她的脸,感受她脸上冰冷脆弱的肌肤,倾听她若有若无的呼吸。他为何要百里缎活着?他心中很清楚:百里缎不是他的负担,是他世间唯一的依归。

  他搂着她,喃喃在她耳边说道:“好姊姊,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回大越国去,好么?我们在那儿种块地,秋天收成了,我赶马车载了米粮,去升龙的市场上卖,给你买最好的布料回来,作件最好看的衫子给 你穿。过年了,我给你梳最时兴的头,替你化妆,走在升龙街头,人人都要回头多看你一眼。”

  百里缎闭着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扑簌簌地落下。楚瀚说出了她心底深处最炽烈的向往。自从她离开大越后,便时时刻刻幻想着与楚瀚一起回去大越,找个乡下地方,种地过活。然而他们二人心中都很清楚,他们在京城各自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楚瀚不可能放下太子,不可能离开父亲汪直;百里缎也无法摆脱万贵妃的掌控。愈是达不到的梦想愈美,也愈令她珍惜渴望。如今她以半条命的代价换回了自由之身,楚瀚却仍无法离开。等到他能离开的那一天,百里缎心想:我们还能去得了大越么?

  楚瀚明白她心中的疑问,轻轻吻走她的泪水,说道:“好姊姊,你等我。只要几年的时间,我一定带你回去大越。你等我。”这回他心中对自己所说的话,竟稍稍多了几分信心。

  ***

  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楚瀚日日亲侍汤药,亲手替百里缎打点梳洗便溺,未曾间断。直到半年之后,她才稍稍恢复,能够自行坐起身,持碗持筷进食。但她行动仍然不便,楚瀚夜夜扶她练习行走,偶尔也抱着她或背着她偷偷离开密室,在城中游荡。他也曾带她骑马来到城外几百里处,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纵马疾驰。

  百里缎原本寡言,伤后更加沉默。只有在楚瀚带她出京骑马飞奔时,她嘴角会露出一丝笑意,大约是回想起了自己当年行如风、纵如猿的快捷身法。

  晚间楚瀚总与她同榻而眠,搂着她入睡。两人都感到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此前虽从未有过肌肤之亲,但早已建立起比夫妻还要亲密的情感。二人相处,贵在知心,世间没有比他们二人更明白彼此心意的了。

  当年曾隐瞒纪娘娘怀孕,差点被万贵妃打死的宫女碧心,已于一年前被楚瀚从浣衣局接出宫外,留在家中。楚瀚不在家时,便由碧心照顾百里缎。这两个女子当年一个一心保住小皇子,一个一心杀死小皇子,虽不相识,用心善恶却是天壤之别。如今却终日同处一室,彼此作伴,世事之难料,可见一斑。

  一年之后,百里缎才能自己下床行走。虽能打理自己生活,但往年的功夫尽失,手劲甚至比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女碧心,但百里缎的身体虽残缺虚弱,心里却极为平静满足。日间她帮碧心作些简单家务,晚间便陪伴着楚瀚。两人交谈不多,往往默然对坐好几个时辰。但这静默的时刻,正是他们最珍惜的时光。

  一日晚间,楚瀚半夜回到家时,来到地底密室,见百里缎还没有就寝,却在灯下作着针线。楚瀚来到她身后,伸手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这么晚了,怎不早点休息?”

  百里缎抬起头,说道:“我在作衣服。”

  楚瀚见她残废的左手手指上一点一点都是被针刺出的鲜血,不禁心疼,说道:“衣服去外面买一件便是,何必自己作?”百里缎道:“这是替你作的。你身上那件穿了好几年啦,太旧了。”楚瀚极为感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搂住了她,说道:“姊姊, 你都是为了我!”

  百里缎淡淡地道:“你在外面奔波,难免遇上各种危险。我只盼能时时陪在你身边,随时保护你的安全。但既无法跟着你,只好替你作件衣衫陪伴你了。”楚瀚摇头道:“你不需要这么担心我。只要照顾好 你自己,我就放心了。”

  百里缎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如今我身上还能动的,也只剩下这双手了。不帮你作件衣衫,还能作什么?因此我才请碧心帮我去剪了块布,请她教我裁布缝衣。”说着有些埋怨地望着自己那双残废的手,说道:“只恨我这双手太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缝好一件衣衫!”

  楚瀚心中酸苦,眼泪涌上眼眶,他将头靠在百里缎的肩上,静静饮泣。百里缎伸手轻抚他的头发,没有言语。两人在静默之中,倾诉着只有彼此能够明白的辛酸,惋惜,和苦痛。就在那一剎那,两人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平静,彷佛时光已停止在这一刻,令他们忘却一切,融为一体,一切过去的伤痛、未来的忧虑,都在那一霎间化为无形。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也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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