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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果然,成化皇帝对汪直宠信依旧,即使关闭了西厂,仍然每日召见汪直,听取他的报告。汪直在皇帝面前哭诉道:“奴才秉持万岁爷的旨意,率领西厂手下铲奸除恶,举弊揪污,行事风风火火,得罪了太多权贵,才会招人忌恨,被迫关闭西厂。万岁爷居天下尊位,为天下主持正道,可千万不能向恶势力低头啊!”

  成化皇帝因平时不理政事,对于朝中大臣的为人及朝情知道得极少,因此听汪直将公卿大臣说成是邪恶势力,很轻易便相信了。汪直又进言道:“要抑止大臣们胡作非为,必得伸张皇权;要伸张皇权,万岁爷手中必得掌握足以令大臣畏惧的力量。奴才和西厂,就是万岁爷手中的鞭子,用来鞭策警醒群臣,令他们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如今迢些臣子竟然想将万岁爷手中的鞭子夺下,天底下还有谁管得住他们呢?”

  汪直这番话,将西厂的存废跟皇权的强弱连在一起,意谓着大臣们攻击西厂,要求关闭西厂,便是挑战皇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日之后,成化皇帝便下旨让西厂重新开张,天下大哗。汪直得意已极,命令楚瀚召集锦衣卫,重开厂狱,继续干他们“惩奸除恶”的勾当。

  汪直报复心极强,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逼迫西厂关门的兵部尚书项忠。他命令手下诬告项忠违法犯纪,皇帝命令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众人皆知诬告项忠是出于汪直的意思,哪里敢违抗,会审坐实了罪证,将项忠革职为民。其它曾跟着项忠一起上疏陈述汪直罪恶的言官,也一一被罢黜。甚至连大学士商辂也遭罢免,九卿之中遭到弹劾罢免者共有数十人,自此朝中正直之士一扫而空。汪直一不作,二不休,让不断巴结他的都御史王越当上了兵部尚书,另一个走狗陈钺则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

  西厂重开,朝廷正直之士一一革职,从此再无人敢对西厂的作为发出任何微辞。汪直给楚瀚的指令十分简单:“放手去干!”

  于是楚瀚每日出门替汪直“探听弊案,查奸揪恶”。但他心底很清楚,汪直要的只是仇家的把柄,并非真想铲除贪官恶吏。他尽量禀报一些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但被汪直整治的毕竟是少数,受害的仍是那些忠良之士。楚瀚眼见无数无辜之人陷身西厂,情状比之当年东厂还要惨烈,动辄家破人亡,牵连广泛。他知道如此绝非长远计,迟早会引起反扑,但汪直铁了心要拔除政敌,巩固权力,楚瀚无从劝起,只能奉命办事。

  他此时已被升为锦衣千户,俸禄不少,而收到的贿赂更是数以万两计。但他仍跟当年在东厂担任狱卒、在御用监作右监丞时一般,一分不留,都偷偷送去接济那些受冤获罪者的家属。夜晚他躺在砖塔胡同的石炕上,想着那一个个遭受毒打的犯人,他们身受的痛苦,脸上悲惨绝望的眼神,往往彻夜难眠。渐渐地,他开始感到麻木,日日如行尸走肉般,汪直命令他作什么,他便去作什么,再伤天害理、残忍无情的事,他都照作不误。

  他知道自己内心日渐空虚,孤独难忍,夜里往往噩梦不绝。偶尔不作噩梦,便会梦到大越国幽静美好的山水景色,或是广西山区瑶族在庆典中跳舞的情景,甚至丛林深处那水声盈耳的宽广巨穴,也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作这些梦。他心底万分向往那些发现自己身世前的日子,向往远离宫廷斗争的美好平静。然而他的心仍牢牢牵系在太子的身上。如今纪淑妃死去,太子年幼,孤独无助,他必得等到太子长成,羽翼丰满了,才可能离开这痛苦之地。

  楚瀚心中清楚,太子在宫中随时能被万贵妃谋害,之所以能安然无事,完全是靠了怀恩的威信,以及汪直和他自己掌持西厂的势力。怀恩正直忠耿,内外大臣都对他十分敬服,不敢妄议变更太子;而皇帝对汪直眷宠正隆,事事言听计从,连万贵妃都对汪直颇为忌惮。汪直虽不曾力保太子,但楚瀚全力维护太子却是人尽皆知之事,他与继晓、李孜省的几场斗法,也让宫中想对太子不利的人不敢妄动。眼下形势,楚瀚知道自己的角色举足轻重,不论必须干多少恶事,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拒却。没有他在西厂,太子的生命便如风中之烛,随时可以被敌人一掐而灭。

  他只能深深藏起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打起精神跟着汪直放肆胡搞。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了,便躲到好友尹独行家中饮酒,发泄心头系闷。他往往跟尹独行对饮,直至大醉,醉后便抱头痛哭一场。尹独行不料自己一语成谶,楚瀚果然卷入这既混乱又沉重的局势当中,无法自拔,日子岂止是难过,简直是场无止无尽的折磨。他眼看着楚瀚日渐削瘦,眼中的一点灵光也渐渐隐去,只能尽力安慰他,鼓励他。每回西厂陷害了什么人,楚瀚必会将别人进献给他的银两搬来尹独行家,请他帮忙善后。尹独行往往彻夜在城中奔波,四处散发银两,尽力弥补楚瀚的罪恶,洗清他的满手血腥。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这夜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见到太子正在读书,教他的乃是老太监覃吉。小影子安安静静地睡在一旁的暖炉边上,牠听见楚瀚到来,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抖了抖胡须,算是打了招呼,便又闭上了眼睛。

  覃吉的年资和怀恩相近,饱读诗书,在怀恩的请托下,担任太子的启蒙老师,每日向太子口授四书章句及古今政典。太子年幼时终日住在夹壁密室之中,不见天日,瑶人母亲虽识字,但读书毕竟有限;这时听覃吉滔滔不绝地述说圣贤之言和历史典故,都是以往闻所未闻的道理,只听得津津有味。

  楚瀚见太子读书认真,心中欢喜,潜在屋外偷听了好一会儿。夜深之后,太子上床就寝,楚瀚等他睡着了,才悄然入屋,来到太子的床边。楚瀚静静地望着太子安详的脸庞,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小影子,脸上露出微笑,却又不自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呆望了好一阵子,他才如夜风一般悄悄地离去。

  过了几日,怀恩召楚瀚相见,谈起太子读书的进展,说道:“太子识字已多,该是时候替太子聘请几位学识渊博、人品端正的师傅了。”

  楚瀚点头称是,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满腹经纶,出口成诗,暗想:“太子将来要成为一位英明的皇帝,将书读好自是必要的。”但他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又怎知道该去哪儿替太子请老师?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谢迁。

  他记起许多年前,梁芳曾派他去武汉对付一个名叫谢迁的被贬县官,这人曾高中状元,满肚子的文章,尤善言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当年有个姓万的地方恶霸有事求他,他不肯答应,那姓万的软硬兼施,却总被他一顿言辞说得面红耳赤,狼狈而去,不敢再来滋扰。

  楚瀚想到这人,当即道:“我想到一个人,或可任用。此人姓谢名迁,浙江余姚泗门人,中过状元,后遭人排挤,被贬去武汉,之后因病辞官回乡。这人不但学识丰富,口若悬河,而且极有风骨。若能请得他回京替太子讲学,再适合不过。”

  怀恩点头道:“谢迁这人我略有所闻。当初听他托病辞官,我就猜想他绝意仕宦,不愿留在官场蹚这浑水。你说我们请得回他么?”

  楚瀚道:“我派人去请,应能请到。”又道:“另有一位,姓李名东阳,也是个人才。李大人也曾中过进士,不幸遭东厂冤狱,侥幸装死逃出,化身道士,藏身武汉。这人满腹文才,足智多谋,也可召回京来任用。”

  怀恩十分同意,当即去请示皇帝。成化皇帝本身不曾读过什么书,也不怎么在意对太子的教育,听怀恩这么说,便道:“这样也好,你看着办吧。”

  怀恩当即拟旨,召谢迁入京担任讲官,为太子讲学;李东阳的冤狱也得到洗雪,召回京城担任翰林院侍讲。

  谢李二人初初接旨时,都是惊愕交集。他们当然听闻了西厂的倒行逆施,若非见到怀恩今日在朝中作主,加上楚瀚亲笔所写的书信,哀哀恳请,还真不敢不愿奉旨回京。当他们携家带眷重入京城时,心中仍不免颤栗。当年乌烟瘴气的朝廷仍旧乌烟瘴气,只是嚣张跋扈者由东厂换成了西厂。

  怀恩亲自设宴为二人接风,楚瀚在旁陪席,并请了当代理学名家,年高德助的刘健同席,众人相谈甚欢。此后谢迁和李东阳便负担起为太子讲学的重任。太子侍讲之职无关朝廷政事,也无实权,因此汪直对这几个教书先生也没有多加理会,算是放他们一马。

  李东阳见事甚明,老早看出楚瀚在京中奇妙而关键的地位。他私下邀请楚瀚来家中饮酒,举起酒杯敬楚瀚道:“太子能有今日,全仗大人之力!”

  楚瀚只能苦笑,起身辞谢,举杯回敬,说道:“小人知识浅薄,粗鄙低下,不过尽一己绵薄之力而已。天下大事,还须靠先生们这样的正人君子才是。”又道:“小人读书不多,心中最仰慕的,便是满腹诗书的诸位先生们。如今太子年幼,勤勉好学,还请先生们尽心教导,小子便衷心感恩不尽了。”

  李东阳道:“教导太子乃是关乎天下兴衰的重责大任,我和谢公自不敢有半丝疏忽。何况大人昔年对我二人有恩,此番重获大人举荐,入京任职,更是再造之恩,我等怎能不尽心竭力,务求报答大人恩德?然而我对大人,亦有一言相劝。”

  楚瀚道:“李大人请说。”

  李东阳道:“大人回护太子的用心,我等都看得十分清楚。然而大人亦需留意攀附之人及所使手段,是否有太过之处。”

  楚瀚听到这里,已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依附汪直,干下太多恶事,保护太子虽然重要,但是如此不择手段,弄得满手血腥,可值得么?

  他转过头去,眼望窗外,没有回答。汪直对他的箝制,已不只是父子骨肉的羁绊所能涵盖,也不是汪直威胁说出自己的身世隐情所能道清。他和汪直已如藤萝一般,成为两股同谋共生,再也难以分开的纠缠。离开汪直,楚瀚不可能拥有足以与万贵妃抗衡的势力,甚至不可能替太子延请名师;而离开楚瀚,汪直也不可能掌握京城内外的种种隐情,巩固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他们合作无间,各取所需,汪直不干涉楚瀚对太子的全力护持,楚瀚便也不过问汪直的残害忠良。

  这样下去伊于胡底,楚瀚并不知道,也无法猜测。他只知道太子今年只有七岁,而万贵妃仍旧虎视眈眈,绝不会放弃任何除去太子的机会。未来的路还很遥远,很漫长,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太子,那个他曾经怀抱照料过的初生婴儿,那个自己发誓一生守护的同胞兄弟。即使这条路将引领自己堕入地狱深渊,让自己遭受千刀万剐,他都将义无反顾,毫不犹疑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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