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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楚瀚摇了摇头,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出门外。他脑中一片混乱,只觉一颗心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同母异父的弟弟,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只知道自己痛恨汪直,心疼母亲,担忧弟弟。这三个人同时成为他肩头上的重担,只令他感到沉重得喘不过气来。他宁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愿意陷入今日这等痛苦纠缠、无法自拔的深沉泥沼。

  §第五十八章 故友重逢

  楚瀚施展飞技,飞快地离开了皇城,心头一片混乱,恍惚回到了砖塔胡同住处,一头躺倒在冰冷的石炕上,但又如何能入睡?小影子见到他回来,跳上炕喵喵而叫,凑近他舔他的面颊。他伸手抱住了小影子,忍不住痛哭失声,说道:“小影子,世上只有你是我真正的亲人!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么?小影子!”

  他哭了好一阵子才止泪,在炕上辗转反侧了几个时辰,天没亮便爬起身,换下夜行衣,在厨下洗了脸,包扎了几个伤口,便抱着小影子信步在城中乱走。走了许久,他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抬头一望,竟尔来到荣家班大院之外。他心想:“我一直不敢来见红倌,岂知却在我最潦倒失意时,才想到来见她!”

  他来到院后,跃入红倌的闺房,但见房中空虚,灰尘堆积,似乎废置已久。他回到大门前,见一旁的门牌上写着“张府”两个字,心中疑惑,上前用力拍门。过了良久,才有一个老头子过来开门,没好气地道:“大清早的,干啥子了?”

  楚瀚问道:“请问荣家班还在这儿么?”老头摇头道:“早搬走了。前几年一班公子少爷为那叫红倌儿的武旦闹得凶,待不住,班主便将整班给拉出京去了。”

  楚瀚极为失望,忙问:“去了哪里?”老头儿翻眼道:“谁知道?”他向楚瀚上下打量,摇头叹气道:“小子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合该好好干活儿攒点钱,娶个老婆。别老记挂着一个武旦儿,没的赔上了前途!”

  楚瀚皮肤黝黑,干瘦精壮,衣着破旧,脸上又是伤痕又是血迹,形貌便如一个贫困落拓、在城中讨生活的苦力,那老头儿只道他痴心妄想,迷恋上一个男旦儿,才好心相劝。楚瀚无言,望着老头儿关上院门,面对着大门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走去。

  他走出一段路,突觉一阵头昏眼花,抱着头在街角坐下,望着面前的土地,就这么呆坐了整个早上。小影子似乎十分担心,在他身旁围绕着,不断舔他的手脸,不肯离去。楚瀚感到肚子饿得咕咕而叫,心想该回家煮点饭吃,勉力站起身,只觉脸上身上被汪直拳打脚踢处火辣辣地疼痛。他吸口气,抱起小影子,说道:“我们回家去吧。”举步往砖塔胡同走去。

  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楚瀚毫不理会,仍旧拖着脚步缓缓前行。那车夫不耐烦了,挥着马鞭喊道:“兀那汉子,这大街可不是你家后花园,慢吞吞地游园赏花么?快让开了!”

  楚瀚转过身瞪向那车夫,车夫也瞪着他,见他衣着破旧,鼻青脸肿,骂道:“原来是个破烂乞丐儿!还不快滚?”

  楚瀚平日行事谨慎,这时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耳中听见车夫这几句轻蔑的言语,再也忍耐不住,怒吼一声,一跃上车,夹手夺过马夫手中鞭子,一脚将他踹下马车。那马夫大呼小叫,旁观路人也都惊叫起来,纷纷避让。

  楚瀚抓住了马缰,勒马而止,瞥眼见到马口中的马勒子竟是以白银所制,不禁一怔。这马车看来并不奢华,怎会用上如此精致的马勒子?再仔细一瞧,看出这大车外表虽朴素,但轮轴、车身用的都是上好木料,所费不赀,这车子的主人绝非等闲。楚瀚善于偷取,却从未干过强盗,这时将心一横,转过身去,举马鞭向车帘后一指,正打算开口行劫,车帘却掀开了,一人探头出来观看发生何事。两人一个照面,都是一呆,那人脱口叫道:“兄弟!”

  楚瀚也认出了他,叫道:“尹大哥!”他只道车主定是京城大官巨富,没想到竟是好久不见的珠宝商人,老友尹独行!

  尹独行钻出大车,上前一把抱住了楚瀚,喜道:“老弟,好久不见了!你可回来啦。”

  楚瀚乍见故人,心情激动,更说不出话来。尹独行这时才瞧仔细了,见他满面伤痕,脸色煞白,神情有异,不禁又是担忧,又是关切,拉着他的手说道:“兄弟,你没事么?来,跟我回家去慢慢说。”对马夫道:“还不快道歉赔礼?这位爷是我好友,谁让你对他大吼大叫了?”

  那马夫摸摸脑袋,谁猜得到路上行走的一个潦倒汉子,竟会是主人的好朋友?只得低头赔罪,乖乖上车,喝马前行。小影子见到楚瀚上了马车,也跃上车来,坐在楚瀚怀中。

  马车来到一座大屋前,尹独行和楚瀚下了车,走入大门。和那马车一般,这屋子的装饰并不华丽,但木材、砖瓦、家具等都是上好的用料,对象绝不花俏显眼,却精致非常,透露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小影子跳下地,四处闻嗅,自顾自去探险去了。

  尹独行请楚瀚到内厅坐下,命人奉上茶点。热茶是尹独行家乡浙江出产的天目龙井,点心则是刚刚煎好的江浙名点萝卜丝饼,香喷喷,热腾腾。楚瀚这时肚子已饿得狠了,但他心头郁闷难解,端起茶喝了两口,勉强拿起一块萝卜丝饼,吃了一小口,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尹独行见他神态不对,陪着他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兄弟,你怎地回京了?跟哥哥说说。”

  楚瀚摇摇头,没有回答。尹独行也不催他,楚瀚静了好一阵子,才如水坝泄洪一般,将自己在三家村的经历、入宫、解救小皇子、离京、受汪直威胁回京、发现自己身世的前后一一说了。他这辈子从来不曾对人说出这许多隐密内情,但此时他只觉天地间再无依靠,若不将心底话说出来,只怕立即便会郁闷而死。

  这番长长的叙述,尹独行只听得目瞪口呆。他当初遇见楚瀚时,只知道他是个出身三家村的高明飞贼,怎想得到他竟有这般复杂的身世,更涉及皇室子裔的重大秘辛!

  他听楚瀚说完之后,神情严肃,说道:“兄弟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哥哥一定严守秘密,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若泄漏了半点,天地不容,绝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楚瀚见他发起毒誓,微微一呆,说道:“大哥不必发什么誓。我相信大哥。”他说出了这番话,心中的郁结略略舒畅了些,吁出一口长气,说道:“别说我的事了。大哥近况如何,这次上京是来作生意么?”

  尹独行笑道:“我的事,不外乎生意买卖。我跟你结识的那年,孤身携带珠宝来京贩卖,赚了不少钱。这笔钱我带不回家,便在京城买了几仓子的大麦放着。谁想到来年麦子歉收,我这几仓麦子的价钱翻了三倍。我攒到这第二笔钱,没处放,刚好有个朋友买了几仓的高粱卖不出去,来求我帮忙,我便以低价买下了那几仓高粱。谁知来年正是京中太后五十大寿,上下宴饮庆祝,用酒量大增,高粱的价格又翻了三倍。我赚到这笔钱后,便在京中到处买院子,这里便是其中的一间,我来京时便住在这儿。”

  楚瀚心中惊佩,这等赚钱营利的道理,他可是半点儿也不懂,问道:“大哥生意作大了,如今还买卖珠宝么?”尹独行笑道:“当然还经营珠宝啦。我家训有言:‘致富勿骄,有财勿显。’我偶尔仍扮成癞痢疮疤和尚,南北行走,携带些家乡的珠宝来京贩卖,免得忘记了本行。”楚瀚忍不住赞叹道:“大哥真是位奇人!”

  尹独行哈哈一笑,说道:“待我让你开开眼界。”便带楚龄来到自己的卧室,从密室中取出一大箱珠宝,让楚瀚观看。楚瀚虽爱古董珍奇,但真正贵重的珠宝却见得不多。尹独行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猫眼石的纹路特色,如何辨别不同地方所产的玉石,以及哪种珍珠玛瑙最少见珍贵。楚瀚听着听着,只觉从昨夜以来的疲惫倦意全都聚集在头顶上,眼皮渐重,最后再也睁不开眼,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尹独行见他睡着,便停口不说,轻手将他扶上自己的床,替他盖上被子。他站在床边,望着楚瀚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自己在几年前遇见楚瀚时,便感到与他十分投缘,不时挂念他的下落。此番再见,不意楚瀚竟陷入了如此艰困棘手的处境。

  尹独行心中暗暗决定,要尽己所能保护照顾这个朋友。刚才故意滔滔不绝地与楚瀚畅谈珠宝,便是想让他转移心思,暂且放下烦恼。此时眼见他睡得安稳,便悄声走出房屋,关上房门,吩咐家人不要打扰。

  楚瀚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他醒来时,见到小影子正睡在自己的枕边,不禁微微一笑。他坐起身,见桌上放了一笼热馒头,一碗豆浆。他感到肚子极饿,便坐下吃了。不多时,尹独行敲门进来,微笑问道:“睡得还好么?”楚瀚道:“睡得很好。多谢大哥。”

  尹独行见他将馒头豆浆吃得干干净净,便唤仆人多送一笼烧饼油条来。他在桌旁坐下,望着楚瀚吃喝,说道:“兄弟,我将你昨夜所说想过了一遍。你眼下的难处,实是无法可解。你要保护小皇子,就得除掉汪直;如今你无法除掉汪直,又必须掩藏你和汪直及纪娘娘之间的关系,不然亦将危害到小皇子。你打算如何?”

  楚瀚咬着馒头,眼望前方,隔了半晌,才道:“难道由得我选么?”

  尹独行无言以对。

  楚瀚又吃了一口馒头,说道:“我得回去汪直身边。”他顿了顿,又道:“不是因为他是我父亲,而是因为他很可能会伤害我娘和泓儿。我得紧紧跟在他身边,防范他当真下手。”

  尹独行皱起眉头,说道:“你得万分当心。这人心神失常,不管他对你许过什么诺言,都很可能出尔反尔。”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确实已经疯了,因此更加危险。”

  尹独行听楚瀚语气平静,如同在说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般,心中不禁为楚瀚感到一阵悲哀。他叹了口气,说道:“兄弟,我是局外之人,说出来的话可能天真得紧,你可别笑话我。我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商人,对京城皇宫里的诸般事情倒也略有所闻。我的心思跟你完全一般一致,认为不论花下多少代价,都一定得保住小皇子,不能让那姓万的女人得逞。这是天下是非黑白、正邪清浊之争,一步也不能退让。”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大哥说得再对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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