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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两名侍女见楚瀚和百里缎全身污秽,衣着破烂,形貌有如野人,都睁大了眼睛,甚是惊诧,但也未多说什么,作手势请二人分往左右行去。原来这间屋子是个澡堂,左右各放了一个木制浴盆,里面已注满了冒着白烟的热水,两盆之间以人高的木板隔开。

  侍女伸手欲替楚瀚脱下衣服,楚瀚已记不得上回脱衣洗浴是什么时候了,不待侍女帮手,自己早快手将一身污秽的破布烂衫急急扯下,伸手去浴盆中试了一下水温,便赤条条地跳入热腾腾的浴盆之中,霎时感觉自己这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上!他将头浸入水中,随手乱抓纠结肮脏的头发,感到人生再也没有更加痛快的事。他探头出水,听见隔壁久久都没有水声,忍不住唤道:“你怎地还没下水?痛快极了!”

  百里缎没有回答,但楚瀚随即听见她伸足跨入水中,又听见她慢慢沉浸入浴的轻微水声。楚瀚完全可以体会她此时的感受,数月以来作梦也想象不到的舒适享受,终于成真了!楚瀚脑中浮现她浸泡在热水中的神态;冷漠的脸孔上想必也露出了一丝微笑吧。而她的面容想来已比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憔悴了些,苍弱了些。楚瀚心中一动,陡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受:百里缎对他而言,早已不再是拚得你死我活的大对头,甚至也不是拥有艳美脸庞和曼妙身段,能令人心生遐想的美女。自己对她的亲密关切已超越了一般的亲人朋友;她似乎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关怀她与关怀自己的手脚一般,自然而然,彷佛出于本能直觉。

  楚瀚忍不住举起手臂,望向自己刚刚才被山豹抓出的伤口,在热水中虽火辣辣地疼痛,却掩盖不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的通体舒泰,浑身轻飘。这抓伤并不甚重,却也不轻,需得好好照料,才不致损伤筋骨,发炎溃烂,造成日后不便。

  楚瀚眼睛盯着那几道血痕,忽然动念,百里缎可不就如他的伤口一般,是他身上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是他切身贴肤的喜乐和痛苦?这伤口即使此时火辣疼痛,惹人烦恼,却非得好好照料保护,不令恶化。等伤口愈合了,成为一道疤痕时,这疤痕便会跟随你一辈子,再也不离开你,你也再摆脱不了它。疤痕是记忆的凝结,是往事的印刻。喜欢不喜欢都已不紧要,紧要的是它将永远是你的一部分,不分彼此,不离不弃。

  楚瀚不禁对着自己苦笑:我怎会给自己弄来这样一个伤疤?而这伤疤又是如何看待我的?他感到沉重,也感到轻松,耳中听得百里缎在数尺外,跟他一般享受浸泡在热水中的舒适轻叹。一片无言中,忽听百里缎低声说道:“伤口莫浸水太久。记得待会需重新敷药包扎。”

  楚瀚一怔,百里缎一定知道他此时正望着自己受伤的手臂,也知道他正动着关于伤疤的念头。他明白百里缎也已体会到了这奇妙的转变,两人在话海中共同经历了数月炼狱般的折磨考验之后,已从一对敌手变成了心灵相通、默契十足的伴侣。

  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楚瀚感到肚子饿得狠了,才恋恋不舍地出了浴盆,侍女早已替他准备好了干净衣物,放在一旁的几上。楚瀚穿上一件素色积麻对襟长衫,玄色长裤,质料轻薄,甚是凉快舒爽,正合适在这南方燥热之地穿着。

  他回头见到百里缎也已换上了干净衣衫,是件桃红斜襟长衫,白色长裤,配上一双竹屐,露出脚趾。这身长衫剪裁合身,更显出百里缎腰身纤细,体态婀娜。百里缎对这套衣衫不置可否,但对露趾的竹屐却颇不习惯,不断低头望向自己的双脚,试图用长裤裤襬将脚掩藏起来。

  楚瀚看得好笑,说道:“你穿瑶族衣衫已经很好看了,没想到穿上越族的衣衫更加好看!”百里缎脸一板,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却也没有真的发怒。

  两人跟着侍女来到村中的广场之上,但见数十人露天席地而坐,围绕着一个大圆桌,四周点满了火把,大圆桌的当中已放好了香喷喷的各种菜肴。黎灏坐在首位,宾客围着圆桌坐了一圈,只留下黎灏左手边的两个位子。黎灏显然也已沐浴过,穿着一身紫色便袍,显得神清气爽。他向二人招手笑道:“两位中土来的朋友,快请过来坐下。”

  楚瀚和百里缎来到黎灏左首的空位坐下了。黎灏举起一只小杯,向二人道:“一杯薄酒,感谢两位相救之恩。”说着仰头喝尽了,将杯子递给楚瀚,旁边一个侍女趋上前来,在小杯中倒满了清澈透明的酒水。楚瀚在汉地喝酒时,都是一人一个杯子,各喝各的;越国规矩,却是只用一只杯子,轮流喝酒。楚瀚一怔之下,很快便明白过来,仰头喝干了那杯酒,又将酒杯递给百里缎。

  但觉这酒气味香甜,入口微辣,酒气浓烈,乃是以糯米所酿的越国名酒“白酒”,与瑶族所酿的“黄精糯米酒”不尽相同,味道要更清甜一些,酒味更浓烈一些。楚瀚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乱叫,喝了酒,更觉饥肠辅辘,眼睛盯着桌上的菜肴,只见一只烧烤肥鸡躺在中央,旁边围绕着一团团炸成金黄色的糯米饼,四周放着一盘不知作何用处的叶子,一碟包着新鲜大虾的春卷,一锅生牛肉汤粉,其粉细薄如纸,还有凉拌黄瓜、香茅猪排、炸软壳蟹、酸鱼汤、羊肉炉等等,楚瀚只看得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黎灏见到他的饿相,举筷替他夹了一只烤鸡腿,笑道:“赶紧吃吧,不用客气。”楚瀚立即伸手拿起筷子,心中只动了一念:“幸好越国人也是用筷子的。”便大啖起来,但觉入口有咸有酸,恰到好处,每道菜皆美味无比,一时只将所有其它念头都抛在脑后,只专注于进食。他年幼时曾沦为乞丐,过的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终日都得忍受肚饿之苦。年长后在三家村和京城中,日子虽然好过了些,甚至吃尽了皇宫中的美味,但童年时的饥饿之感仍不时萦绕心头,令他对饥饿充满恐惧,只要肚子一饿,就会不自觉地感到心慌意乱。这段日子在丛林之中行走,大多时候他都能勉强填饱肚子,但也有猎不到鸟兽的时候,一饿他便终夜难以入眠,情绪急躁不安,一直到能找到吃食为止。此时终于有美食可以果腹,对他来说心已安了一大半,就算天塌下来也不顾了。

  百里缎侧目望着他,对他此时的心境了如指掌,不禁露出微笑。她当然也饿了,举筷吃了起来,但自比楚瀚的狼吞虎咽文雅得多,一边吃食,一边不失警戒,留心观察黎灏和他身边的诸人,暗自揣测这人的身分来头。

  楚瀚直吃到撑极了,再也无法咽下一口,才终于停下筷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黎灏停止和身旁其它客人以越语交谈,笑吟吟地望向楚瀚,说道:“楚小兄弟,大越国的菜肴,还合你的胃口么?”

  楚瀚摸着肚子笑道:“我要能日日吃贵国的菜,便一世住在大越国也愿意!”黎灏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我敬小兄弟一杯!”仰头喝完,将酒杯递给楚瀚。楚瀚接过喝了,将杯子递给百里缎,百里缎也喝了。

  黎灏道:“既然小兄弟这么喜爱敝国菜肴,不如便让为兄作个东,请两位在敝国多盘桓几日。大越国山水秀丽,天下无双,为兄一定要带两位探幽访奇,饱览美景。”楚瀚原本闲着无事,听见留下有得吃有得玩,当然不会拒却,便道:“黎兄盛情相邀,小弟感激不尽。”

  当天晚上,黎灏安排楚瀚和百里缎住在一间民屋之中,两人分床而眠。原本男女共处不甚方便,但两人一路逃难而来,朝夕相处,终日同吃同住同睡,百里缎早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当夜两人在黑暗中悄声交谈,百里缎道:“这人想必是大越国的什么高官贵族,但他口风甚紧,什么消息都未曾透露。”

  楚瀚道:“我们不过是两个流落越国的中土百姓,他何须有这许多顾忌?”百里缎沉吟道:“他对我们表面虽友好,背地里却不忘严密防范。”楚瀚点点头,他自然已听见门外许多细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知道那是派来看守自己二人的守卫,用意自是要防止他们逃走。

  百里缎又道:“莫非他已知道了我们的身分?”楚瀚摇摇头,说道:“我们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身分了?一个逃出皇宫的小宦官,一个锦衣千户,在京城也只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鱼小虾之流。再说,越国长年进贡,与大明关系甚好,他就算知道我们的身分,又何须防范?”

  百里缎也无法回答。她长年生长于皇宫,从懂事起便与锦衣卫混在一起,宫廷中的种种阴谋斗争、阴暗诡计,无日无之,因此她遇事也只知往阴谋诡计的方向想去。这时身处异域,确实捉摸不到黎灏私底下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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