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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楚瀚喘了好几口气,感到胸口疼痛,知道大约是滚下坡时撞断了几根肋骨,但更痛的是左膝,膝盖似乎已然碎裂,整条小腿毫无知觉。他躺在地上,每吸一口气,胸口就是一阵刺痛,眼前望出去尽是一片暗红,想是脸上的血迹遮住了眼睛。他怀疑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想起这一切都起于相救上官无嫣,不禁暗生疑悔:“我出手救她,几乎赔上了自己的命,可值得么?”又想:“凭她的本事,应能逃脱出去。她定会回到三家村,确定宝物完整无缺,并设法将它们全数运出藏好。”

  想到此处,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暗想:“就凭她对藏宝窟中宝物的钟爱,我救她就是值得了。不知她究竟将宝物藏去了何处?又打算将宝物搬运去何处?”

  他感到身上诸多伤口处处火辣辣地作痛,再也无法多想这些身外之事,只能静静躺着,希望休息一阵子,稍稍恢复元气后,便能爬到河边,喝点水,开始包扎伤口。但他知道自己的气力不多,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仍在流血,这么不断地流血下去,不要几刻钟自己便会昏迷过去,以至死亡。他幼年时几乎每日都在饥饿中挣扎,知道几近饿死的感受,如今又经历了濒临重伤而死的感受。

  他苦苦一笑,知道自己无父无母,舅舅胡星夜也已死去,天地之间便只有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死活都得靠自己。他想到此处,奋力撑起身,一寸一寸地往河水边爬去,不过七八步的距离,他好似爬了一整日才爬到。终于到了水边,他将头放入河水,让激流冲过自己的头脸面颊,感到一阵冰凉刺痛,头脑似乎清醒了些。他甩了甩头,勉力撑起身来,抹去脸上血水,开始查看身上各处伤口。

  他发现背后被打了一锤,伤口仍流着血,左边肋骨断了两三根,右大腿受了刀伤,大约三寸长,血已凝结;然而最严重的,他也最不敢去看的,自是他的左膝。这膝盖本被打坏过,又嵌入了楔子,十分脆弱,如今这般痛法,这膝盖不废掉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低头望向左腿膝盖,但见该处一团血肉模糊,方才马蹄那一踩,显然已重重地伤了筋骨。他咬着牙,用力撕下衣衫,将身上各处伤口包扎起来,却始终不敢去碰触膝盖。他包好之后,身上各处伤口虽仍如火烧一般地疼痛,但至少已止了血。他躺倒在地,缓缓喘息,勉强安慰自己:“我若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只废了一条腿,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躺在当地,忽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意识逐渐不清,心中有个声音道:“活下去?你可想得太美了。已经太迟啦。你流血太多,终究要死在这河边了!”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眼前一阵空白,神智陷入昏迷。

  恍惚之中,他感到似乎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但他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只觉自己的身子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不断摇晃,彷佛被人抱着飞奔,又彷佛在大浪中的小船上摆荡,最后他感到自己停了下来,再次躺在坚硬寒冷的地面上,迷迷糊糊中,他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在交谈:

  “张太医,圣上龙体如何?”

  另一人回答道:“自您上回诊视后,头晕目眩的情况已不再有了,夜间睡眠也好得多。”

  “药服得如何?”

  “很好,服后血气平稳,脉象温和。”

  “那就好。我只担心……咦?”

  “怎么了,扬大夫?”

  “我闻到血腥味儿。”

  “血腥味儿?”

  “好像有人在外边。我去看看。”

  一片迷茫之中,楚瀚感到这段对话与自己毫无关系,望出去只有一片无止尽的漆黑,再次昏过去之前,眼前似乎浮现了上官大宅藏宝窟中光亮耀目的种种异宝。

  ***

  楚瀚发觉自己深陷泥沼,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挣扎了不知多久,他才一惊醒来,发现原来那只是个梦。但即使清醒过来,他仍感到全身无法动弹,只有眼睛能勉强睁开。睁开眼后,却只见到一片漆黑,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我已经死了,被人埋了起来。”随即又想:“我若死了,又怎能睁开眼睛?难道别人误以为我已死了,将我活埋?”

  他想到此处,不禁毛骨悚然,赶紧试图移动手脚,却觉得自己的手和脚似乎全都没了,完全无法使唤。他心中更加恐惧,暗想:“难道我得在这土中再死一次?”

  他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心想:“或许我只是躺了太久,手脚麻痹,过一阵子就能动,可以想办法爬出地底,重见光明。”

  但镇静了没多久,随即又恐慌起来,“如果我被埋得很深,爬不出去呢?如果我必须在此慢慢等死,还不如快快死去来得痛快!早先在那河边,虽然全身疼痛,但至少不必受这慢慢等死的煎熬!”

  想到此处,他忽然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身上的伤口都已经不痛了。背心,肋骨,右腿,甚至左膝,不但不痛,而且毫无知觉。

  他不禁再度感到惊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身体四肢都已经没了?他努力睁大眼睛,但眼前仍是一片无情的漆黑。

  便在此时,他耳中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你醒了?”声音离自己不过数尺。

  楚瀚一直认定自己被埋在土中,全没料到身边竟会有人,而这人还会说话,不禁吓了一大跳,脑中出现一个可笑的情景:另一个濒死之人也跟自己一样被误埋在土中,比他先醒觉,见他醒了,便开始跟他聊天攀谈,两人互相安慰,一起在土中等死。

  但这荒谬的念头很快便过去,他开始醒悟到自己并未被埋在土中,但仍不知道身在何处。他感到有什么事物碰触嘴唇,往他口中灌入一些汁液,尝尝觉得有些苦,似乎是汤药一类。他正感到口渴,也顾不得苦,便大口喝下了。

  那人又开口了,语音似乎甚是欣慰,说道:“很好,很好!好孩子,乖乖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楚瀚听那声音是个男子,似乎甚是年轻,口气中对自己十分友善关怀,略略安心。

  他再次努力睁大眼去瞧,感觉眼前有些黑影在晃动,似乎眼前盖了一块厚布,布后微微透出些许光线,隐约能见到有个人影在自己面前晃动,便开口说道:“多谢。”

  那人影止住不动,似乎十分惊讶这濒死之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感谢之辞,回答道:“不用客气。孩子,你听得见么?”

  楚瀚答道:“听得见。”那人又问:“你看得见么?”楚瀚道:“看不见。”那人啊了一声,靠近前来,伸手揭开他眼上的纱布,说道:“对不住。我替你包扎额头上的伤口,没留意纱布遮住了你的眼睛。”

  楚瀚眼前一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清俊的脸庞,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眼神温润,却是从未见过。

  那青年微笑道:“我还道你不会醒来了。孩子,你身上感觉如何?”

  楚瀚道:“毫无知觉。”青年点点头,说道:“你昏迷了二十多日,四肢血路不畅,那是自然的。你试试动动手脚?”

  楚瀚试着运动右手臂,过了许久,只觉整条手臂酸麻刺痛,直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抬起了半寸。

  那青年笑道:“很好,很好。不要急,你既然醒了,往后应会恢复得更加快些。安心多睡一会儿,嗯?”说着便收拾药碗,离开了床前。

  楚瀚确知自己没有被埋在土里,手脚也还连在身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但觉全身伤口的疼痛又慢慢地回来了,但都是隐隐作痛,没有在河边时痛得那么剧烈难忍,唯有左膝仍旧毫无知觉。他心头一凉:“或许膝盖伤得太重,整条腿都没了。”但想到自己能够活下来,已是大幸,便也释然。

  之后数日,那青年每隔几个时辰便来喂他服药,替他检查伤口,换药包扎。楚瀚偶尔清醒过来,大多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又过了许多天,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慢慢可以坐起身来。这日那青年又来替他换药,他便问道:“救命恩人,请问您贵姓大名?”

  那青年道:“我姓扬,名叫钟山。”

  楚瀚一呆,脱口说道:“您就是扬钟山?”

  扬钟山道:“正是。你便是楚瀚吧?”楚瀚又是一呆,问道:“您怎么知道?”扬钟山道:“我原本也不知道,是见了你膝盖中的楔子才知道的。”

  楚瀚心中激动,想起舅舅临行前的话语,问道:“扬大夫,我舅舅胡星夜曾来找过您,是么?”扬钟山点头道:“是的。去年年中,胡先生曾来京城找我,跟我提起了你的事情。他预先给了我一笔医药费,托我在一年后替你取出膝盖中的楔子。我正想着一年将至,你或许就将来找我,却绝没想到你会全身是伤,突然出现在我家里。”

  楚瀚大感奇怪,说道:“我……我出现在您家里?”

  扬钟山道:“正是。一个多月前,我正在书房中跟人谈话,忽然闻到血腥味儿,出去一看,便见到你满身鲜血,躺在我书房外。我见你伤得严重,赶紧将你抬进屋来救治,幸好一条命是保住了。之后见到你膝盖中的楔子,才想起你可能就是胡先生曾提起过的孩子。”

  楚瀚心下疑惑:“我在京城受锦衣卫围攻,只记得最后滚到河边,在石墩旁昏了过去,却是谁将我送到扬大夫家的?”他当时昏迷过去,毫无记忆,问道:“我当时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应是别人将我抬来这儿的。大夫可见到了将我送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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