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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因此,小弟认为,在完全没有充分证据之下,就把种种罪名,加在你们一家三口头上,单就这一点,已经十分过分。

  “算来算去,我总是认为,事情大有跷踩,在真相未明之前,双方都不宜轻举妄动。”

  海蛇怔怔地瞧着他,瞧了大半天,忽然颤声道:“我曾对二弟说过,毕生之中,除了东蛇岛之外,从没离开过福州百里,二弟自然相信了,想不到连三弟也是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上前紧紧拥抱三弟,更热泪难禁,忍不住放声大哭。

  海蛇原本生性倔强,便是刀斧架在项子之上,也绝不出言讨饶,更不会因为自己生生死死之事而掉下一颗眼泪。

  但他幼失怙恃,在此后三十载之中,除了水老妖之外,再也没有一人,能令他有着亲人般的亲切感受。

  至于跟霍椒萍,两人的感情,那是出于男女之情,虽则缠绵起伏,回肠荡气,却和“亲人”的感觉,颇有不同。

  他在福州,先与乔在野结成异性兄弟,其时,虽然彼此肝胆相照,豪气干云,但心中却浑无半点悲苦之情,到了这一日,他一直跟随,也一直深受自己敬重的水老妖,遽尔败倒重危,虽然尚未断气,看来也是时日无多,眼见自己视如老父的不世枭雄,晚年竟落得如此惨淡收场,心中的悲怆,已然达到了顶点。不意柳生衙竟然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宁愿背叛师门,也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更对自己曾经讲过的说话,深信不疑,不禁大大激动,终于情难自己,抱紧这个三弟放声大哭。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柳生衙本也是一条铁铮铮汉子,但兄长悲怆,他也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经此一役,兄弟二人之情,便再也毕生牢不可破。

  三天之后,“大盈若冲”五层楼大厅之内,又再响起水老妖骂人的声音。

  水老妖第一个痛骂的是阿玫。

  他骂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玫答道:“徒儿叫阿玫?”

  水老妖道:“这个玫字,是什么意思?”

  阿玫道:“玫,便是玫瑰。”

  水老妖道:“说得好,玫瑰是有刺的,虽然美丽,但却半点也不好欺负。但你这两三天,那里像是一朵有刺的玫瑰?不是愁眉苦脸,便是神不守舍,连走路也险险撞在石柱上,照我看,你已变成了阿霉,倒霉的那个霉!”

  阿玫垂下脸,不敢说话。

  水老妖又大骂起来:“做师父的,那一个不爱骂徒儿?有人说,这叫做什么‘恨铁不成钢’,‘爱之深恨之切’……

  又说是什么‘严师出高徒’,呸!统统都是骗人的屁话!但你可知道,做师父的为什么经常要痛骂自己的徒儿?”

  阿玫想了大半天,始终想不出“真正的答案”,只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水老妖道:“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还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做别人的师父,等到将来有人拜你为师,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阿玫点了点头,道:“不错,徒儿将来一定会明白。”

  水老妖陡地跳将起来,怒道:“我还没有死,你现在就可以问个明明白白,用不着等到你人老珠黄的时候,才明白这些道理。”

  阿玫忙道:“弟子愚昧,请师父训示。”

  水老妖哼的一声,道:“凡是做师父的,十居其十都得要摆摆架子,架子摆得越大的师父,看起来也就越更显得威风凛凛,要是性子太随和,做师父的很容易就会变成做父师,你懂不懂?”

  阿玫想了想,终于眨眨眼,摇摇头,说道:“弟子不明白什么叫‘父师’。”

  水老妖冷冷道:“身为弟子,连什么叫‘父师’也不晓得,真是笨得无以复加,要不是为师时日无多,也不会对你直说。

  “但凡人性,总是好逸恶劳,也喜欢别人称赞,讨厌给人责骂。你此刻站在这里给为师骂个狗血淋头,难道又会很高兴么?你表面上不敢说半句不敬的说话,心中却已烦躁之极,就算你此刻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词句咒骂师父,也是人之常情。

  “世事便是如此,做师父的,大可以扯直喉咙,把弟子骂个体无完肤,做徒儿的,也同样可以在心底里狠狠的把师父咒骂,正是礼尚往来,各不相欠。

  “你师父年轻之时,当然也有一个捞什子师父。我的师父,便是你的祖师爷。

  “你的祖师爷,跟你的师父可不一样,他不喜欢骂人,性子直得像是一把直尺。但他不骂人,并不等于他是一个高明的师父,也不见得做徒儿的便会十分感激。

  “那时候,我还有一个师弟,他年纪比我细小一点点,但胆量比我更大十倍,老是到外面闯祸。有一次,我这个师弟的意中人,跟她的一个远房亲戚躲在柴房里偷欢,给我这个师弟无意间撞破,一怒之下,把两人都绑了起来,然后动刑。”

  “那个奸夫的名字,为师早已忘掉,但他很喜欢玉璞,这一点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也有一个外号,就叫做‘玉痴’。

  “我师弟把玉痴绑在一根石柱上,恶狠狠地说道:‘玉乃君子之器,你既然叫玉痴,怎么行事鄙下污秽,四处勾引良家妇女?’

  “那玉痴答道:‘要是三贞九烈的女子,我要勾引也是勾引不来。’我师弟想了想,认为很有道理,便对自己的意中人说道:‘贱人,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的意中人毫无悔意,冷冷的说道:‘你喜欢我,并不表示我也同样喜欢你,我喜欢的男子,也不单只有他这一个,我便是天性淫荡,喜欢到处勾三搭四,又跟你这个局外人有什么相干?你懂武功,脾气更臭得十分厉害,我都明白,但那又怎样?大不了一刀把我杀了,也不妨瞧瞧我这个弱质女流,会不会在你面前吭一口气!’

  “我师弟说她不过,立时一刀把绳索割断,叫道:‘快滚!我以后再也不想瞧见你一眼。’

  “他的意中人走了,自此一去不回,谁也不晓得她的下落。

  “玉痴叹了口气,道:‘朋友,你放走她是对的,杀一个弱质女子,算不上是英雄好汉。’我师弟怒道:“杀她不算是英雄,杀你又怎样?’玉痴道:‘天下的猫儿都馋嘴,你若杀我,便只是有如宰了一支贪吃的猫,平情而论,可算是无咎无誉。’

  “我师弟沉吟半晌,说道:‘我偏不杀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玉痴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我师弟在他身上,搜出一大堆玉器,便道:‘你叫玉痴,对玉器的认识,必然不比寻常,请问古往今来,最名贵的玉璞是那一块?’

  “玉痴不假思索,立即回答:‘自然便是和氏壁。’我师弟哈哈一笑,放下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又放下了一包上好的金创药,便离开了柴房。

  “第二天早上,我师弟携着两瓶酒,回到柴房,只见地上满是血渍,玉痴仍然绑在石柱上,但一条左腿已砍掉下来,我师弟笑道:‘是谁干的?’玉痴道:‘是我自己砍的一刀。’

  “我师弟大奇:‘你的双手都给我绑住,怎能自己把左腿砍掉?’玉痴道:‘你绑的并不札实,我的右手还可以在这里舞刀弄棒。’说着,把右手伸出,左晃一晃,右晃一晃,然后又在一张木桌上抓起宝刀,作了一个砍掉大腿的姿势。

  “我师弟叹一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玉痴道:‘既有两瓶酒带来,请给我一半。’我师弟道:‘砍了一条腿,该饮补酒,补一补流失掉的血气。’

  “玉痴喝了半瓶补酒,苍白的脸上似有一丝血色,道:‘这是什么酒?’我师弟回答道:‘这是华佗的延寿酒,以苍术、松叶、枸杞、黄精、天门冬等诸药物熬制,能遏痛、补虚、壮阳,功效甚佳。’

  “两人对饮,不到半个时辰已把瓶中酒喝掉,我师弟忽道:‘这金创药怎样?’玉痴道:‘已用了一大半,再砍右脚,恐怕不怎么够用。’我师弟皱了皱眉,推门直出,半柱香时光折回,又在桌上放下了一大包金创药。

  “玉痴哈哈大笑,道:‘我只是一个对玉器略识皮毛的鄙夫,却能够和楚人卞和同一命运,也可算是老天爷厚爱,在我的脸上贴金啦!’抓起削铁如泥的宝刀,‘嚓’一声响,把仅余下来的右脚也一刀砍掉。

  “我师弟瞧得呆住了,眼见玉痴两条腿都给自己一刀一刀的砍掉,不禁仰天长叹,道:‘要是我再向此人痛施毒手,便是猪狗也不如的东西!’苦笑连声,亲自为玉痴治疗腿伤,然后把他松绑,始长歌于市,销声匿迹。

  “我师弟忽然失踪,师父大是忧心,派人四处找寻他的下落。半年后,总算在八百里外一间不知名的破庙找到了我师弟。其时,我师弟这样说道:‘父师,弟子一直以为你只能搁在坟墓里,怎么今天竟能钻以这里来?’

  “我师父全然不明白‘父师’的意思,向我瞧了一眼,我叹一口气,在破庙抓了一撮厚厚的香炉灰撒在地上,然后在香灰上写了两个字,那是——‘腐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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