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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水老妖道:“昨晚是因为庆贺咱们终于凑在一块,一时忘形,今天收了一个干儿子,也是一时忘形。总之,我答应你,就算马小雄日后添丁,给咱们生下了一个干孙子,我绝不胡乱吃东西便是。”

  恶婆婆哼一声,对马小雄道:“他庆贺咱们这两副老骨头拼凑在一块,才只不过吞掉一支匙羹。但今天收了你这么一个义子,却高兴地连茶杯也吃掉,要是将来你长大成人,成亲生子,他说不定会吞掉一支大汤碗!”

  马小雄听了,哈哈大笑。

  在珍在客栈吃过早饭,策马望东而行。马小雄武功平庸,但七岁已懂得骑马,在策骑方面,绝对不成问题。

  路上,水老妖不时咳嗽,脸色还是十分苍白难看,恶婆婆道:“今天非要找个大夫给你瞧瞧不可。”

  水老妖不住地摇头,道:“寻常大夫,只会把我这副老骨头愈治愈坏,只消到了东蛇岛,自有药草可治。”

  恶婆婆拗不过他,又只得长长叹一口气。

  这一夜,到了一个城镇,大概三四百户人家,却没有客店,只有一间大杂院。

  这大杂院租住的地方十分廉宜,但却真是杂得厉害,连满身虱子的叫化也围上一大堆,查探之下,却又不是丐帮子弟,恶婆婆瞧了半天,对水老妖说道:“咱们也许还可以将就些,但干儿子自幼锦衣玉食,如今虽也沦落天涯,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恐怕会睡不着觉。”

  水老妖连连点头,大声道:“你是我新婚燕尔的新娘子,我也不能令你如此委屈。”

  几个叫化听了,无不捧腹大笑,水老妖大怒,正要发作,恶婆婆已把他拖出大杂院门外,道:“那几个叫化都是老娘的私生子,看在我面上,别难为他们了。”

  水老妖瞠目结舌,忽然又嘻嘻一笑:“难怪都长得五官俊美,与一般叫化大不相同。”

  恶婆婆也嘻嘻一笑,忽然一个肘拳撞在水老妖背上。

  三人离开大杂院,到了城西,一个赤脚少女,在街上给一个满脸酱汁的大汉用藤鞭猛打,越打越是起劲,嘴里兀自破口大骂:“入你娘的,老子用米饭养大你这个杂种女儿,竟敢用酱汁淋我的脸?”

  少女嘱痛啕哭,一面哭一面讨饶,嘶声叫道:“爹爹,我不是有意的。”

  路旁一个小贩子摇头叹息,喃喃道:“反正不是亲生女儿,打死了也不心疼。”

  恶婆婆勃然大怒,自马鞍斜斜飞掠出去,把那个大汉的手臼硬生生捏碎,大汉惊痛交集,定睛一瞧,做梦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是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婆。

  恶婆婆沉着脸,喝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又叫什么名字?”

  大汉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个老太婆折辱,那是绝不甘心的,只好全力反抗,果然一拳重重打在恶婆婆的肚子上。

  但他一拳击落之后,突然感到不大对劲,他这一拳,非但有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且一颗极大的拳头竟给老太婆的肚子牢牢吸住,使尽力气也没法子抽回来。

  恶婆婆冷冷一笑,道:“男女有别,你的手老是按住我的肚子,有何居心?”

  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情况确然如此,甚至会认为这大汉使尽力气要把拳头抽出,只是装模作样欺神骗鬼之举。

  这大汉知道遇上了克星,再也不敢逞强,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小人郭赞……这是我女儿阿玫。”

  恶婆婆道:“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大汉摇了摇头,道:“不,我娶她娘亲的时候,她娘亲是个寡妇。”

  恶婆婆冷笑道:“如此说来,寡妇的女儿是很好欺负吗?”

  大汉道:“我也不是经常欺负她,只不过她做事太没分寸,所以才教训一下罢了……”

  一个卖木屐针线的贩子走了过来,忿然道:“这姓郭的,根本没把这俩母子当作是个人,两个月前,她娘亲已给这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揍得嘴吐瘀血,终于不治毙命!”

  大汉怒道:“小六子,老子的事,他几时轮到你来插嘴!”

  话犹未了,一把匕首已狠狠插入了他心脏,一直插至柄没。

  大汉骇然地望住自己的胸口,只见鲜血泪汨地渗出,初时,血渍还不太大,但匕首一被抽出,胸口染红的地方立刻就扩大起来。

  他瞧着恶婆婆,一脸惊骇绝望之色。但真正动手插他的,却是阿玫。

  阿玫没有利器,给她这一把锋利匕首的,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绝不认识的老太婆。当她抓住这一把匕首的时候,她想起了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的母亲,更想起继父在外面花天酒地之后,回家痛殴妈妈的可怕情景。

  阿玫还记得,妈妈在弥留之际,紧紧的拥抱着自已。妈妈说道:“不要痛恨他,我未能为你生父守节,我是罪有应得的,答应我,不要痛恨,更不要报复……答应我……阿玫……答应我呀……”

  那是妈妈毕生中唯一向自己的恳求,但自始至终,她狠下心肠,当作没有听见这些话。

  她不是不孝的女儿。也正因为太孝顺了,妈妈这个最后的恳求,她没法子可以答应。她是伤心的,当娘亲再也叫不出半句话的时候,她感到血气已凝固,每一根骨骼以至心脏,全部片片碎裂开来。

  妈妈死了,继父毫不动容,在他脸上浮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更遑论会为了糟糠之妻的撒手尘寰而掉下一颗眼泪。他只是在冷笑,然后草草把她埋葬,再然后每个晚上都带不同的女人回来。

  阿玫忍耐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什么时候。她一直没有离去,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妈妈遗留下来的气味?

  每天爬起床,家中事无大小,凡是应该要做的事,她都干得井井有条,谁也瞧不出她心里的哀伤究竟有几深?只有阿玫自己最明白,每天从大清早直至午夜,她脑海中都是空荡荡的,就连她都无法明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可以像是以往般干活。

  直到老太婆把一柄锋利的匕首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耐这个恶毒的男人了,她一直忍耐再忍耐,原来就是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

  在这霎眼间,阿玫想起镇内一个老儒生经常挂在嘴边的说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她省悟了,她明白老天爷给自己的“大任”,就是要用这一把匕首,一直捅入继父的心脏……

  她似是心不在焉,小小的脑袋里甚至一直都在“胡思乱想”,但她的眼睛却出奇地锐利,觑得十分准确,而且苍白瘦小的手更是又快又狠又准,一下子就完成了老天爷交给自己的重大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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