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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小初抬起头,静默中,二女的目光对在一起。她们心境不同,脸上的神情也各不同,一个清雅如春水波心的初莲,一个幽婉如旷谷斜卧的瘦兰,浓艳清芬,风姿各长。一望之下,二女都轻声一叹,原先心中不免微含妒念,然而此刻一见,不由得暗自赞叹,均想:“似她这等神仙般的人物,原值得他为之倾心。”

  沉默片刻之后,小初微微一笑,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先开口道:“这位便是谷夫人吧,常听夫君说起你。今夜能来这里道贺,实在是太好了。”她不善辞令,“实在是太好了”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喜悦和感谢。

  苏碧琼回以一笑,由衷道:“你们夫妻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也只有燕夫人这般佳丽,才配得上他。”说著有意无意地瞥了燕飞萍一眼。

  小初却心中一荡,她与燕飞萍相依为命三年来,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燕夫人,一时又是幸福,又是心酸,说道:“什么夫人佳丽,听著怪生分的。你比我大上几岁,若不嫌弃,我叫你姊姊,你叫我妹子便了。”

  苏碧琼点头道:“好妹子,就这么著。”两人相视一笑,先前曾有的微许妒意,霎时间都化作烟消云散。

  苏碧琼把手中的木箱放在桌上,走到小初身畔,拉起她的手,说道:“小初妹子,今夜是你的千金良宵,这是咱们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妹子的婚衣似乎未足以增风姿,不免是桩遗憾。”

  小初道:“是么?”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衣裳撕破了好几处,又是血渍,又是泥污,当真破烂不堪。她屡受磨难,生死时时悬于一线,因此对这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经苏碧琼一提,不由得甚感惭愧,忸怩道:“是啊,我这付怪模样,哪象个新娘子。”

  苏碧琼微微一笑,道:“姊姊听傅老伯说你们今夜在这里成婚,便先给你想到了,你看这是什么?”说著将桌上的檀木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放著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每一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在烛光怏下,灿烂夺目。

  小初又惊又喜,道:“琼姊姊取出来,让我瞧瞧。”

  苏碧琼把一件件衣衫从衣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翡翠雕的梳装盒子,一只珠钿镶嵌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装的是胭脂水粉、唇膏指油,还有一瓶精装的茉莉香露。首饰盒一打开,登时满室生辉,二人眼前一亮,但见各种珠钗、玉镯、钻戒、翠环,灿烂华美,熠熠生辉。小初当年在惜春小筑时也见过不少珠宝,却从未面对过这么多珍品,也不知道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别致,显然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的心血。

  苏碧琼将首饰盒推过来,道:“小初妹子,咱们虽是第一次想见,却说不出的投缘,姊姊没什么见面礼送给你,这盒中饰物是我多年来的心爱之物,送给你了。”

  小初一惊,忙将盒子推回,道:“琼姊姊,怎么使得?这……这么贵重的珍宝,如何能轻易送给别人?”

  苏碧琼又将盒子推到小初面前,道:“这是姊姊的一份情意,便是草石鸿毛,你也不能推辞。况且珍宝再贵重千倍万倍,难道比得过姊姊的一片心么?”

  这番话恳诚无比,小初心头一热,说道:“姊姊别说了,小初收下便是。”

  苏碧琼大喜,将大红锦袍抖了开,道:“小初妹子试试看,这件锦袍还是姊姊当年穿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身。”

  小初笑道:“我可没有琼姊姊的身段,穿上后惹人笑话。”随后除下外衣,将锦袍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便似量身定做的一般。她重伤后气血两亏,身子虚弱之极,但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顿时精神一振,脸上也增添几分光采。

  苏碧琼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你穿著再合适不过。”

  小初羞涩地一笑,低声道:“当初在惜春小筑,只盼有一天能穿上婚裙风光一回。这些年来虽历经磨难,却也如愿了,苍天待我实在不薄。”伸手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著镜子,细心打扮起来。她伤后脸上全无血色,双颊上搽了一层淡淡胭脂,果然大增娇艳。

  苏碧琼看了,由衷说道:“小初妹子,你真美。”

  小初喜道:“是么?”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对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孜地转过头,想要燕飞萍称赞几句。

  一回头,却见燕飞萍双目含泪,嘴唇微微颤抖,悲不自胜。她咬了咬牙,移开目光,只作不见,微笑道:“阿痴哥哥,你……你说我好不好看?”

  燕飞萍低声道:“好看,好看极了!”上前拿起凤冠,站在小初背后。小初从镜中见他举袖擦去泪光,再到身后时,脸上已作欢容,道:“来,我给你戴上凤冠。”

  小初戴好凤冠,望著镜中的脸庞,轻声说道:“阿痴哥哥,小初从前沦落风尘,日日对镜打扮,那是为了敷衍生意。自从跟上你之后,这些年只求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与粉脂无缘,再未上过妆。”

  燕飞萍道:“上不上妆有什么打紧?粉脂只在颜面,你的美丽却在我心中。”

  小初感激地一笑,道:“今夜我打扮好了,再美丽一次给你,别忘了,这世上有一个叫小初的女子,曾与你共有过一段尘缘,纵是到了来生,也把我记住。”

  听著小初倦倦真情流露,燕飞萍眼中又浮起一片迷朦。他凝望著桌上的那对红烛,只见烛蕊不时爆起一点火花,眼看便要燃到尽头,烛台下已积了好大一滩蜡泪。他蓦然想起数年前曾读过的一首唐诗,还记得其中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唐代巨匠李商隐诵情的千古绝唱。当初他见到这首诗,但觉情深意切,随口念了几遍,便记在心里。这时身历其境,细细咀嚼其中滋味,才感字字浸透真情,当真为之心碎,心想:“这蜡烛便似我与小初,当生命化作轻烟之后,留在世上便只剩下两行清泪了。”

  这时,小初轻声问道:“阿痴哥哥,倘若到了来生,你想做什么?”燕飞萍喃喃重复了一句:“我想做什么?”随后拉起小初的手,缓缓道:“倘若真有来生,我只愿为你再燃一次花烛!”

  平平淡淡一句话,包含的深情,当真是刻骨铭心,远胜过千言万语、海誓山盟。小初双目噙泪,颤声道:“你待我这等情意,小初生生世世如何报答得来?“

  燕飞萍轻轻擦了擦她的眼角,爱怜地说:“报答不了,又算什么!”两人相对而望,忽然间心竟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对方的情意彼此心知,万事均不萦怀,两人生也好、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了。明日纵是天崩地裂、纵是生离死别,这一刻终将长存于心底,再也拿不去,销不掉了。

  一旁,苏碧琼望著他们夫妻情意缠绵,触景生情,不禁暗想:“谷师哥与我成婚这么多年来,终日却只想著霸主江湖,何曾对我说过一句掏心的话?唉,我若也能像他们夫妻一般,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便为之死了,也所甘愿。”她想著想著,不知触动了哪一根心弦,无端地鼻尖一酸,眼圈也红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初抬起头,匆匆一抹脸颊的泪水,转身向苏碧琼一笑,歉疚地说:“琼姊姊,说好今天是大喜日子,大夥都欢欢喜喜的,可不知怎么,这眼泪还是忍不住,让你见笑了。”

  苏碧琼却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好妹子,你哪里知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流泪,那才是福份呢!”又笑道:“再说今天是你大喜日子,想怎么样,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儿,谁教你是新娘子呢?”

  燕飞萍接口说道:“对,今夜你是新娘子。难道没听说过,在新婚之夜,新娘子对著红烛许一个愿,只要心诚,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

  小初道:“有这种事?”

  燕飞萍点头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谷夫人。”

  小初转头望向苏碧琼,道:“真的吗?我可没听说过。”

  苏碧琼道:“怎么不真?这个法儿灵得很,你不妨试试。”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斜眼向燕飞萍一瞥,不禁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暗道:“那夜只盼你能平安无事,咱们终有相见之期。唉,如今不是应了这句话,终于又见到你了。”

  小初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阵,苦笑道:“倘若上天真能成全苍生的许愿,那么世间的种种不如意,却又从何而生?算了罢,这个愿不许也罢。”

  燕飞萍听她话中气意消沉,心中一怔,便想找个话题哄她开口,小初却先说道:“阿痴哥哥,我想和琼姊姊说几句话,你暂且出去一会儿,好么?”

  燕飞萍眉梢一挑,奇道:“你想说什么话?一定要我出去?”

  小初低声道:“别问,这是我们女人间的悄悄话,不要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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