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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燕飞萍眼见她命在须臾,倘若直言相告,只怕震动心旌,于她的身体大大有害,但若不说,又怎生想个托辞搪塞?一时心乱如麻,讷讷地不知如何开口。

  小初本甚聪明,一见燕飞萍迟疑未语,便知仪儿定出不测,她爱女心切,哭道:“仪儿怎么啦?她……她……”一语未落,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燕飞萍一见大惊失色,怕她急逆行,断了气息,急忙手指连伸,点了小初身上的十八处大穴,为她护住心脉。同时不住催动内力,将真气贯入她体内。

  这般以真气续命,实是大耗内力,而且屋外强敌虎视眈眈,情形极为凶险。燕飞萍亦知小初活命之望微乎其微,却不肯就此罢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至于自己的处境凶险,却丝毫没放在心上。

  不到一盏茶时分,忽听小初幽幽地一声轻哼,道:“我不想死,阿痴哥哥……我不想死,咱们在一起,别抛下我……别……”声音甚是凄凉。

  燕飞萍忙道:“对啊,你不会死的,咱们两人在一起,要活很多很多年。你现下还觉得冷不冷?”

  小初不答,她方才这几句话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燕飞萍伸手在她额上一摸,但觉冰冷刺手。他又是伤心,又是忧急,闭目一声长叹,喃喃道:“小初,我已尽力而为,倘若老天容不得咱们团聚,你也别怕,黄泉路上有阿痴哥哥倍你便是。”

  话声中,小初悠候转醒,慢慢仰起身来,她记挂爱女,忍不住心头一酸,颤声道:“这可怎么办?”

  燕飞萍道:“什么怎么办?”

  小初望了他一眼,目光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流泪道:“仪儿这孩子命脉中多难,跟随咱们含辛茹苦不说,现在落得别人手中,不知又会受多少苦。可怜凤柔姐把孩子托付给咱们,仪儿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我如何对得起她九泉之下的母亲。”

  燕飞萍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你别担心,仪儿只是一个小孩子,那伙人掳了她去,无非是冲我来的,料想不会难为她。”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女此时落在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江湖汉子掌中,正在忍受极大的的惊吓与苦楚,心中也是不胜悲愤怜惜。

  小初双眼垂泪,怔怔地望著前方,面色木然,似乎对燕飞萍所说的话全未听进去,神情十分古怪。

  燕飞萍只道她心疼女儿,以至有些神不守舍,当下柔声又道:“仪儿跟随咱们经历了那么多风险,却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可见这孩子命硬,此次定然也能逢凶化吉。小初,你安心养伤要紧,待你痊愈之后,我自有办法将仪儿救回。”

  小初却睁大双眼,眼中却茫然无神,颤声道:“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见啦!”

  燕飞萍吃了一惊,忙道:“你的眼睛怎么啦?”

  小初只觉得双眼麻痒难耐,虽拚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瞧不见,天地世界,尽变成漆黑一团,突然放声哭道:“我……我的眼睛看不见,我……我瞎了!”

  燕飞萍的心不禁一沉,仔细瞧去,见她双眼神采俱失,瞳孔中仿佛蒙上一层灰蓝色的雾气,便知这是体内阴毒沿血液上行,致使双目失明,倘若任其发展,毒攻入脑,立刻气绝无救。霎时间,绝望、伤心、愤怒、无奈,百感齐至,面对小初憔悴的脸颊,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小初伸手在面前轻轻挥摆,仿佛要驱散眼中的黑雾,却只是徒劳,呻吟道:“好黑……我的眼睛……黑,这屋中好黑!”

  燕飞萍握住她的小手,道:“你眼睛没事,是这家酒铺门窗向西,进不来阳光,原本很黑的。”

  小初黯然道:“你不用瞒我,倘若我眼睛没事,你带我去屋外看一看。”

  燕飞萍道:“屋外有什么了看的?你现下安安静静地躺著,有我在身边倍著,黑些也没什么可怕的。”

  小初却摇头道:“不……我怕黑,你带我到屋外去。”

  燕飞萍知她中毒已深,双目实难复明,却不忍拂她心意,点头道:“好,咱们到屋外去。”说罢站起身,双手将小初横抱在胸前,大步向门外走去。

  时值正午,万里晴空一碧如洗,一轮白日当空直照。

  燕飞萍抱著小初走出酒铺,双足才跨过门槛,顿觉一阵阳光耀目,不自禁微眯了一下双眼。便在这一刻,猛听斜侧里有人低喝一声:“凶徒,躺下吧。”声起处寒光闪动,冷风飒然,一柄长剑从铺门旁破空刺出。偷袭者的心机慎密,早早便藏在门旁,算准了正午阳光照射强烈,燕飞萍从黑屋中走出,必定有一霎间的眼花,正是出手的极佳时机。因此这一剑占尽先机,快捷无伦,不待喝声落下,剑尖已刺到燕飞萍右颈的主脉。

  此刻燕飞萍的心思全放在小初身上,对四下重围的江湖群豪视若无睹,眼见便要伤在剑下。幸亏他体内的氤氲紫气盈流转,宛若实质,对方长剑刺到,撞上了他体内真气,陡然惊觉,一个左拗步,让开剑锋,喝道:“出此辣手的是哪位英雄?”

  那人狞声笑道:“这话你到阴间去问吧。”说话间,抖手一招“玉带横围”,嗤嗤嗤连发三剑,疾刺燕飞萍左、中、右三个方位,这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出剑凌厉狠辣,力求一招毙敌于剑下。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好一招‘玉带横围’,原来是青城派高手。”他顾念怀中的爱妻,不敢移身闪避,生怕牵动小初的伤势。当下凝立不动,左手环抱小初的纤腰,右手挥袖一展,掌力自袖底涌出,衣袖鼓风而前,便如一道顺风的船帆,威势非同小可。

  这一招以柔物施展刚劲,正是无妄神功的精要所在,那人的剑法虽然犀利,内力却远非燕飞萍的对手,长剑与衣袖一碰,便如撞在钢板巨杵之上,呛的一声,剑身陡然弯曲,剑柄反弹,震得他虎口开裂,长剑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燕飞萍手臂一长,已夺下长剑,反手将剑尖抵在那人的咽喉,冷喝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此时燕飞萍只须将剑轻轻一推,立刻便叫那人喉断气绝。四周群豪虽不乏当世高手,却已不及相救,有的闭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拥而上为他报仇。

  哪知那人的胆气却颇为硬朗,要害被制,居然昂头不惧,双眼紧盯著剑锷,铁青著脸一言不发。

  燕飞萍沿他的目光望去,见剑身上刻著十六个字:青城弟子,莫不尊从,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知道这是青城派开山祖师灵羽真人的遗训,说道:“燕某惹了你青城派什么事了,竟下毒手害我?”

  那人斜眼一瞥燕飞萍,道:“阁下为害江湖多年,我辈正道之士行侠仗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

  燕飞萍道:“好一个行侠仗义,责无旁贷!你在背后出手偷袭,这等卑鄙行径,难道便是侠义之士的风范么?”

  那人道:“对付江湖凶徒,只求心有正气,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恶贯满盈的报应,自作自受,现在后悔也晚了。”

  燕飞萍冷笑道:“燕某做事,快意而为,几时后悔过了?我看你却是命在旦夕,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

  那人朗声道:“青城派弟子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既能夺我之剑,索性连我这条命一并收了去。少时自有天下英雄替我报仇,今日你也难逃一死。”

  燕飞萍冷冷一哼,眼中杀气闪现,沉声说道:“天下谁人不死,死有何惧?燕某掌声下亡魂无数,难道还怕有人找来寻仇?”说著一抬剑,剑尖直抵那人的咽喉,寒光吞吐,映得两人的面色都一片铁青。

  那人只觉一股寒气透过剑锋直逼自己的心腑,他胆子虽豪,当此生死关关头,也不禁心旌狂跳,涩声道:“姓燕的,你出手吧。”他本想交待几句豪壮之言,却不知怎地心头一怯,话音微微颤抖,全无刚勇之气。

  一时,空场上寂静无声,数百道目光都盯在燕飞萍掌中的剑上。

  然而,燕飞萍握剑的手却未刺出,似乎心中有什么事犹豫不决,但见他眼中的杀气渐渐淡去,缓缓将提起的剑垂了下来。

  原来在这一瞬之间,他望了一眼怀中的小初,心中一软,怒意全消,暗道:“若非我昔年结仇太多,小初怎会受此劫难?今日我纵杀尽在场的所有人,也无法换回小初的无恙。唉,又何必多增杀孽!”他想通了这节,,仰天长叹了一声,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放开了手,将长剑还给那人,说道:“你走吧,我不伤你便是。”

  那人死里逃生,呆呆地瞧著燕飞萍,说不出话来,见他将自己长剑递了过来,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低头一看,见剑身与对方的衣袖撞过之后,竟已变得便如一把曲尺,不禁神气灰败,心想:“罢了,罢了,原来此人武功厉害若斯,要想胜他,那是终身无望了。”他心下羞愧难当,也不多言,接过剑后,便即退下,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去了。

  燕飞萍转回身,望著怀中小初苍白无血的脸颊,不禁深自神伤,知道她受了这般重伤,娇弱之躯,如何抵受得住?心中暗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话声中却不可有丝毫显露。”

  于是,他双手抱著小初来到屋檐边默默坐下,让她的头靠著自己胸口,低声道:“小初,咱们已在屋外了,这里阳光暖和,你觉得好些吗?”

  小初睁著灰蒙蒙的眼睛,茫然望著天空,知道自己双目已盲。她一生孤苦,除了与燕飞萍相识相聚的这段时日之外,生平殊少欢愉,这时命当垂危,自己的眼睛却又失明,连心上人最后一眼也无法看到,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泪珠从小初眼中滚落,滴在燕飞萍的衣襟上。他悲不自胜,却强作欢容,说道:“你倦不倦?屋外阳光甚好,你睡一会儿吧!我坐在这里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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