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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久久地凝视著她的眼睛,恍忽之间,忽而将她的白纱衣幻想成为新婚红裙,将她微圆的脸庞幻想成为另一位少女清丽的容貌,痴痴地瞧著,脸上不禁流露出了思念、爱怜种种柔情。他的心怦然一跳,伸手握住姑娘的手,失声叫道:“琼儿。”

  姑娘一惊,本能地将手往回一缩,轻声叫道:“你……你说什么?”

  落拓汉子如梦方醒,他匆匆掩饰住自己失态,道:“不,没什么。”

  姑娘却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心上人?”

  落拓汉子仰望夜空,沉默半响,才道:“以我眼下的这付样子,能有什么心上人?又有谁能看得上我?”

  姑娘淡淡一笑,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整日离不开男人,自然懂得如何揣摩男人的心。你口中虽然不承认,眼神却瞒不过我。”

  落拓汉子不置可否,微微一沉吟,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姑娘,道:“难得今夜有缘,咱们说了这么多的话,这件东西算我送你的,拿去吧。”

  姑娘接过,奇道:“这是什么?”

  落拓汉子道:“也算不得什么值钱的物件,你把它交给看堂的妈妈,或许便能免过今夜的风寒之苦。”

  姑娘将信将疑地张开手掌,见掌心中是一件镶嵌八宝的珠花,当中五粒珍珠,成梅花之状,在月光下发出晶莹的柔光,显然价值不菲。她又惊又喜,道:“这……这……你却是从何处得来的?”

  落拓汉子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似乎触痛他心底的伤处,道:“本来是想把它送给一个人的,不过,那人决不会收下它,更不会理睬我。唉,世事无常,我已不作痴念,这件东西放在我身上也没有了意义,不如雪中送炭,你收下吧。”

  姑娘手捧珠花,小心翼翼地收入贴身衣兜中,满脸喜欢之色。

  落拓汉子望著姑娘的欢颜,微微一笑,他轻轻握了握姑娘冰凉的小手,低声道:“夜深了,你也快些回去吧。”说罢,转身走下了红桥,往夜色中的深巷走去。

  “喂,你等一等。”

  落拓汉子才走出几步,姑娘便急急从后追上来,挽住他的手臂,道:“怎么?你……你就要走了吗?可我还没伺候你……”

  不等姑娘把话说完,落拓汉子轻轻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用了。”

  姑娘又道:“那你又去哪里呢?”

  落拓汉子道:“天是我的房,地是我的床,天地无极,等我走累之后,随便在哪里一躺,哪里便是我的家了。”

  姑娘垂下眼帘,幽幽叹道:“原来是这样。”她依然挽著落拓汉子的手臂,道:“依著我们传下的规矩,谁赏了银钱,谁就是我们的爷。反正你也是无家可归,还是随我去吧。”落拓汉子沉默未语。

  姑娘缓缓地说:“我的房子虽然不大,却能挡风遮雨,饭菜虽非佳肴,也算温暖可口,就算你……你看不上我这不清不白的身子,可是在我的房中歇一歇,总也胜过路宿街头,就当是我求你了,来吧。”

  这番话是姑娘发出的真诚的邀请,完全出于一片肺腑深情,语调声中再无半分放荡与挑逗之意。

  多少年来,落拓汉子已经习惯了世人的白眼与厌憎,这时,见到姑娘殷切的真情,他胸口感到一阵温暖,连瑟瑟的夜风也似乎不那么寒冷了。终于,他点了点头,道:“好吧,我随你去。”

  姑娘大喜,拉著落拓汉子的手,从桥上走下。

  月光凄清,银辉落在街心的石板地上,映著两个相依而去,身影越拉越长,逐渐地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扬州的瘦西湖畔,多为青楼勾栏汇聚之场所,名噪江南。其中玩花院、天香楼、怜玉书馆等几家最为著名,每当入夜时分,家家的门有皆缚彩楼门,向晚灯火莹煌,上下相照,浓妆女乐数百,聚于主廊之上,笙歌杂沓,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乃是城中的一大盛景。

  此时夜虽深,却是嫖客盈门,往来穿梭,门庭若市。

  姑娘领著落拓汉子穿过繁华的街道,拐入一条狭长的巷子中,走到尽头,见到一个别致的院落,门边挂了两盏红纱灯笼,发出黯淡的红辉,照著门上悬的一块粉匾,上书“惜春小筑”四个字。

  在这娼肆林立的地界里,难得此处十分幽静,既听不到丝竹弦乐的凑声,也不见那些涂脂抹粉、飞眼吊膀的妖冶女人。

  姑娘走上前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中走出来,吱的一声将门打开。姑娘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朝落拓汉子指了指,那人点头道:“是,是,进院来吧。”

  姑娘回头招了招手,落拓汉子跟著她进了院门。

  惜春小筑是一套三进三出的宅院,与城中的那些大妓院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院中收拾得甚为整洁,当中是一座太湖石磊成的小假山,两侧衬有凉亭,三五棵细柳,点缀著曲廊。月光下,显得错落有致,小巧玲珑,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穿过一个天井,走到跨院的西厢房之前,姑娘取出一个朱纱灯笼挂在门楣上,表示今夜有客留宿,然后掀起门帘,轻声道:“进来吧,是这里了。”

  门帘开处,一股脂粉香气扑鼻。落拓汉子进门后,见房中放著一张大床,床上铺著大红的锦被和枕头,床下是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床边笼著一个炭火暖炉,火苗正旺,炉畔是一个梳妆台和一张方桌,桌上铺的是绣桌布,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如生。

  姑娘将落拓汉子让到椅子上坐下,笑吟吟地捧来一杯香茗,随后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去便回。”一撩门帘,走了出去。

  不多时,她回来了,手里捧著一个托盘,轻轻放在桌上,盘中放著一碟小笼汤包、一碟炸春卷、一碟桂花糖脆饼、一碟松子芝麻糕等四色荤素点心,另有一大壶陈年女儿红,盘未端到,已是香气扑鼻。姑娘又取出两付杯筷,斟满两杯酒。

  落拓汉子每一碟点心只吃了一件,就放下筷子,自将酒壶拿过,自斟自饮,酒到杯干,转眼功夫已喝下十来杯酒。

  姑娘在一旁殷殷微笑,也陪他饮了一杯,以助酒兴。

  这陈年女儿红的酒性是入口绵软,后劲却十分醇烈,姑娘虽只咽下一杯,双颊顿时飞起两片红霞,娇艳欲滴。她轻声道:“你的那枝珠花一共折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干妈说,够你在这里十天的开销。”

  落拓汉子点了点头,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姑娘咬了咬嘴唇,又道:“其实,单那五颗珍珠便值得四百两银子,干妈把价钱压得这样低,是把你当做羊牯,敲你的竹杠。你若找她论理,只怕还能让你多住上几天。”

  落拓汉子即淡淡一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天是住,一年也是住,又有什么区别?十天已然尽够了。”

  姑娘奇怪地望著落拓汉子,忽道:“你这人真怪。”

  落拓汉子道:“是么?”

  姑娘道:“说你有钱吧,你却身无分文,无地存身。说你没钱吧,你又把价值数百两银子的首饰视同无物,全不放在心上。”

  落拓汉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姑娘的话,只是默默坐著,精神全凝注在手中的杯盏上,并未答话。

  姑娘幽幽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落拓汉子的身边,轻轻解开他上衣的衣扣,道:“刚才下著雨,你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上一避?看,衣服都湿透了,快脱下来,让我为你在火边烤一烤。”

  落拓汉子微一犹豫,随后顺从地将外衣脱下,递到姑娘的手中,姑娘搬了一把小圆凳坐在暖炉边,将衣服展开放在火旁烘烤。她一边烘衣,一边轻声道:“这里的人都叫我小初,今后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从现在起,就由我来服待你。”

  顿了顿,小初姑娘又道:“十天虽然不长,可我会尽心尽意地听你差遗,你不妨将这间房子当做你的家,将我当做你的……你的……”说到这里小初的脸颊忽然羞涩地一红,停口不说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哼唱起一支苏南山歌,只听曲调甚是轻快流畅,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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