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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燕飞萍道:“江湖七大杀手已死其五,只剩你我二人,我若再死,独留你一人在天地间,岂不寂寞。”

  三年前在慧光寺的大殿,陆天涯脱刀斩飞签,从倪八太爷的毒手下救了燕飞萍之后,说的便是这句话。此番重提,两人都不禁回想起那日决斗的一幕,当真死里逃生,凶险万状。时隔三年后想起,仍是恍若隔世,如同做了一场恶梦一般。

  两人经过生与死的洗礼,交情已成过命,此刻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

  良久之后,陆天涯低声道:“走,喝酒。”他此刻的心情,的确需要纵饮一番方能尽兴。

  燕飞萍哈哈一笑,拍了拍衣衫,道:“今夜出来,未料得能会到朋友,哈哈,我可是分文未带。”

  陆天涯也是大笑一声,豪气顿生,道:“三年前你在洛水边的酒肆请我畅饮,时隔三年,该轮到我回请了。哈哈,三年来我从未如此痛快过,燕兄,咱们沿街一路喝下去,若不把华阴喝个人仰马翻,绝不罢休。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两人携手出了马厩。

  街边的窄巷中,有一个最简陋的小酒肆,连铺面都没有,只从屋檐下支起一个蓬子,下面胡乱摆著两张方桌,五六条长凳,便算是店厅了。篷上挂著一盏风灯,火苗飘炼不定,照得桌前两个食客的身影也是忽明忽暗。

  酒,是入口如火灼的老白干。整整两坛,平放在桌上。

  陆天涯捧著酒坛,满满斟了两碗,揣到燕飞萍的面前,道:“这身边的钱只够下这两坛酒,不过,这些钱都是我辛苦做工攒下的,不沾丝毫血腥,用来买酒,喝起来放心、痛快。来,喝。”

  燕飞萍也揣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道:“好酒,我平生酒里来、醉时去的,千百次豪饮中,当以此酒为最佳。”

  两要相对大笑,他们别后重逢,心情畅快之极,因此酒质虽劣,但喝入口中,却胜于佳酿琼液。是时意气风发,酒到碗干,一坛酒顷刻间被喝得点滴不剩。

  陆天涯又拍开第二坛酒,道:“燕兄,江湖上传说你已战死,你是如何脱险的?”

  燕飞萍苦笑道:“一言难尽啊!这三年来,虽保全了一条性命,唉,实也同死过一次差不多。”

  陆天涯问道:“可是刚才咱们拆了几招,发觉你武功大为精进,若非有奇遇,绝难有如此进境,这又是怎么回事?燕兄,三年中你去了哪里?”

  燕飞萍便将自己如何被倪八太爷击伤,如何被抛入冰潭,如何遇到神机老人,又如何脱困的过程细叙了一遍。

  听得陆天涯心下骇然,紧张之处,更攥紧拳头,连酒也不及喝了。直到燕飞萍将故事讲完,方吁了一口气,道:“燕兄,你此番真是死里逃生,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想那神机老人为中原武林之至尊,等闲人见他一面尚且不能,你却与他同处三年,难得的紧啊。”言下甚是羡慕。

  燕飞萍道:“陆兄不必遗憾,下次若再遇神机老人,我必为陆兄引见。以你的古道热肠,老人必会欣赏。”

  陆天涯打了一个哈哈,道:“这等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不过,放眼江湖,只怕仅有燕兄一人称陆某为古道热肠,哈哈,为这也当浮一大白。”

  两人再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燕飞萍放下酒碗,道:“陆兄,这三年来你过得又如何?”

  陆天涯闻言后轻叹一声,道:“慧光寺的门口一别,听说你被倪府所擒,我也曾几次夜探倪府,只是均未得手,后来,江湖上风传你已惨死,这才罢手。说来惭愧,竟未料到你仍在人世。”

  燕飞萍暗道:“你说得轻描淡写,但夜探倪府,当真谈何容易?定然经过了无数场凶杀恶斗!”心中大为感动,道:“陆兄待我这一片高义,我……真是无以回报!”

  陆天涯将脸微微一沉,道:“此言差矣,燕兄,咱们生死之交,再说这种话未免太见外了。何况三年前你亦不曾独自逃生,为救我宁肯独挡倪八太爷,置生死于不顾。如此义气,苍天可鉴,又让我拿什么报答!”

  燕飞萍重重地点了点头,揣起一碗酒,正色道:“陆兄所言极是,生死之交,恩不言谢,来,我敬你一杯。”

  陆天涯将酒碗接过来喝了。

  燕飞萍接著道:“过去的事不提了,今后你又做何打算?”

  陆天涯脸色一黯,道:“咱们做杀手的,所有的开销都是从刀锋剑下搏命而来,如今我的腿已废,江湖上已没有我存身的位置。唉,只求日后能活得平静一些,凭力气挣口饭吃,便已足矣。”

  燕飞萍道:“你的妹妹呢?这几年来可曾找到?”

  一句话,似乎触痛了陆天涯心底的伤处,他遥望夜空,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找了,大江南北,塞北中州,我每到一处,无不留心寻找,却毫无结果。也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谁知道呢?看来,我欠她的情是注定无法弥补了。”

  燕飞萍从未见陆天涯如此的颓然,但他理解陆天涯此刻的心情,安慰道:“你的腿上虽然有伤,但手还在,独臂刀还在,凭著你陆兄的独臂与快刀,行当天下,江湖中有几人不慑其威名。陆兄,只要你不气馁,咱们重头再来,终会再振以往的辉煌。”

  陆天涯却苦笑著摇了摇头,道:“罢了,燕兄,你的好意我尽已心领,但我已决意不再涉足江湖。”

  燕飞萍急道:“陆兄,你……”

  陆天涯打断了他的话,道:“经过这场剧变之后,人也会改变,也许我的刀还算锋利,我的心却已非昔年了。”顿了顿,他喝了一口酒,继续道:“说句老实话,你别见笑,我竟怕再杀人,怕再见到血腥,更无意再出江湖。如今,这种生活便挺好,尽管卑贱,但毕竟是我用汗水挣下的收入,少也罢、苦也罢,我却花得踏实,用著安心。”

  燕飞萍想不到陆天涯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代至尊杀手,雄风已逝,锋芒俱消,实已与常人无异。然而,当燕飞萍凝望陆天涯的双眼时,却发现这双眼睛中蕴含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纯澈、明亮。

  一时,燕飞萍无言。

  倒是陆天涯朗声一笑,道:“从此陆天涯已成市井俚人,不必说他了。燕兄,今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燕飞萍淡淡一笑,道:“我何尝不想跳出这个刀光剑影的是非之地,只是,有些恩未报,有些情未了,有些仇未清,一时无法从江湖中退出。”

  陆天涯道:“我劝你一句,人在江湖,恩要报,情要专,至于仇怨嘛,看得淡些也是无妨。”

  燕飞萍奇道:“何时陆兄变得如此博量?”

  陆天涯笑叹道:“便是最近这两年来,我的腿废了,武功也荒疏了,但是心襟却开阔了许多,有时候自己看自己,真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燕飞萍道:“可惜我没有你这般豁达,不过,你的话我定然牢记心头,待江湖中的恩怨事一了,我必当激流勇退,与你携手归隐,你意下如何?”

  陆天涯大喜,举酒碗高声道:“一言为定,来,为了你此去如长风破浪,一帆风顺,干了这碗。”

  燕飞萍亦举碗道:“也为好朋友肝胆相照,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干。”

  陆天涯道:“好,冲了这句话,须连干三碗方才尽兴。”

  燕飞萍笑道:“陆兄海量,我奉陪三碗便是了。”

  两人高举酒碗,连碰三击,果然一口气喝了三碗烈酒。

  这时,夜已深,月已斜,桌上的两坛酒已成了两只空坛。

  燕飞萍推碗站起,道:“酒已干,兴亦尽,陆兄,我告辞了。”

  陆天涯也站起,深沉地说:“江湖险恶,你此去须多多保重。”

  燕飞萍深深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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