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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磐声一停,那面走来一个道童;到守静道人面前低声禀报了几句。守静颔首起立,又向金叶丐和吴戒恶打个稽首道:“掌教真人在观虚堂请丐侠与吴小哥入内相见。”

  金叶丐与卧云道长在多年前曾有一面之识,但武当则是初来,当下提提精神,随守静道人绕过树林往观虚堂走去。吴戒恶紧随在后面,心中忽有惴惴之意。

  观虚堂本是武当讲道之所,近年卧云道长常在这里见客。这时堂中正聚着许多人。金叶丐到了堂前,一眼望去,堂中有两排椅子,中间有一个玉案,下首摆着一张石凳,凳上坐着一个须眉皆白的道人,正是卧云道长。玉案那一面另有几个坐位,都是空的,估量是客位;堂中另有许多人在两边肃立;这许多人聚在这里,竟然毫无声息。

  守静道人抢先几步升阶入堂,到卧云道长座前禀道:“江南丐侠和同行的吴姓少年已到堂下。”卧云道长含笑起立,向堂外徐步走来,余人都随在后面。

  金叶丐连忙走上石阶,到了门口,向卧云道长长揖道:“三十年不见,道长可还认得江南的好酒乞丐吗?”

  卧云道长微一稽首,微笑道:“丐侠风采,不减当年。请到堂中,与敝派三代弟子相见。”

  金叶丐哈哈笑道:“道长太抬举我老花子了。这里同来的是碧云庄吴璧之子吴戒恶。”说着向戒恶道:“快来拜见武当拿教真人。”

  戒恶低着头趋前拜倒。卧云道长含笑扶戒恶起来,口里说道:“黔边吴氏双侠,久不见商,想不到子侄也已经这样大了。你今尊令叔可还安好?”

  戒恶嗫嚅着未答出话来,金叶丐接口道:“他们弟兄正有急难;我老花子便是为此而来。容我进堂去详说。”

  到了堂中,金叶丐坐在客位上,两旁武当长一辈的人物都纷纷就座。弟子和再传弟子分两排侍立。卧云道长本让戒恶在客位坐下;戒恶连连辞谢,金叶丐却笑道:“让他和令门徒们一起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否有此福分。”卧云道长便令道童在金叶丐座后,另设一座,让吴戒恶坐下。戒恶还是立在金叶丐背后。

  武当最小一辈的弟子不说,老少两辈中金叶丐也只认得几个。卧云道长引众人一一与金叶丐相见;也都只是施礼而退。

  卧云道长与金叶丐闲谈了几句,又问戒恶年岁多大,曾否在江湖上走过,戒恶一一小心应答。

  卧云道长知道金叶丐此来必有要事;略坐片刻,便起身道:“各位师弟师侄请自便,我邀客人到后面静室中小谈。”

  两人随着卧云道长走到观虚堂后面,看见一排静室;卧云道长命道童将中间一间的门拉开,便和金叶丐吴戒恶一同进去。别的门人都远远退去,只留下一个道童在静室门外伺候。

  金叶丐见左右无人,忙将书信取出来。卧云道长接过看了一遍,微吁一声,将信放在案头,向金叶丐道:“吴璧弟兄与方家仇怨,贫道只略有所闻,未知其详。但此中恶果纠缠,要化解谈何容易?他这信中口气似要武当出面向昆仑调停,但未说出如何办法。丐侠既然万里远来,对此事想必胸有成竹,就请见教一二如何?”

  金叶丐笑道:“我不瞒道长说,吴老大吴老二和姓方的有什么梁子,我老花子全不知道。这次他们也只告诉我仇人子女已入昆仑,眼前就要来寻仇。他们只望能够化解,所以要我送信来,又要我带着这个孩子来,求道长收留。”

  卧云道长徐徐点头道:“这一节信中也说得十分恳切。这事容易。至于要化解仇怨,却恐是不行。”

  金叶丐抢口道:“道长一言九鼎,如果出面化解,我想昆仑弟子也未必敢不遵从。”

  卧云道长微笑道:“这也不然。事情曲直未明,怎样下手化解?”

  金叶丐暗暗发急,便向吴戒恶连施眼色,戒恶会意便走过来跪在卧云道长面前,低声道:“晚辈的父亲叔叔究竟为何和方家结仇,晚辈虽是不知。可是家父一向为人忠厚,从未生心害过人。现在危在旦夕,只望道长能出面与仇家解说。若是道长不肯,家父家叔一定要遭仇人毒手。千万望道长慈悲。”说了连连叩头。

  卧云道长缓缓说道:“吴小哥请起,此事不是片言可决。”

  戒恶仍是不肯起来。金叶丐忽道:“道长对这事有什么为难,不妨明白示知,我老花子受人之托,好歹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卧云道长看吴戒恶死缠,金叶丐也似又惭又恼,便长叹道:“吴小哥清起来,丐侠请平心静气,听贫道几句话。”

  戒恶仍是不起身,只昂头望着卧云道长;只见卧云道长面上忽现悲悯之色,向金叶丐道:“丐侠不知此事原委。贫道原也不知。只在十五年前偶遇昆仑镇阳子,他说起赤阳子收了一对婴孩,一男一女,是同胞姊弟,顺带着说到南海岛主方继祖夫妇被吴氏兄弟所杀等。贫道也未深问,但看吴璧为人,应该不是凶暴之徒,也料到别有隐情。不过究竟是谁有理,仍是不知。所以如今要贫道出面化解,实在无从着手。”

  卧云道长停了一下,又道:“依贫道看来,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总是局中人自缚茧丝。不论谁有理,冤冤相报,总非了局。玄门弟子尤其不该如此。”

  金叶丐听到这里,急道:“道长既然主张化解,那就更应出面主持了。”

  卧云道长摇头道:“孽障虽然应该化解,但这只有局中人自悟方可。解脱孽障纠缠,旁人那能着力?”

  金叶丐对他的话并未全懂,只听出来他仍是不肯出面调停。自己万里奔波,岂非全落了空。正想着,又听见卧云道长说道:“这位吴小哥如要在武当小住,自无不可;但不必入门,以免又多一番纠缠恶孽。”

  金叶丐更加难堪,强忍怒气,愤愤说道:“道长玄机奥妙,我老花子是不懂。只是我舍死忘生地赶来,道长的一片玄机,我却不能拿回去向朋友交代。此后,我老花子那还有脸见人?”

  卧云道长道:“丐侠言重了。此事万难从命。贫道多年不出山,断不愿再陷入世间恩怨罗网之中。丐侠且请在山上小住数日,另作计较。”

  金叶丐大声道:“道长既然不允,我老花子也不想再惹厌。可是我栽这一下子,别说无脸回碧云庄,简直就无脸见江湖朋友,无脸活下去。”

  卧云道长不觉一怔,金叶丐看在眼中,忙又正色说道:“道长世外高人,自然不愿牵惹尘俗。可是我老花子这一来就完了。我要是自刎在你武当山上,不知道长怎样想法?”

  卧云道长呀了一声,连道:“丐侠休要取笑。”

  金叶丐心中暗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怕惹麻烦,我就拿命债吓吓你。”口中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老花子眼看身败名裂,还取什么笑?我与其苟且偷生,真不如拣武当名山给我埋骨。”

  戒恶也在地上哭道:“道长收容晚辈,自是垂青;可是晚辈心里明知家父天天切盼道长相救,现在道长不肯援手。晚辈眼看着父叔遭人毒手,自己躲在武当有何生趣。道长如实是不允,晚辈只有死在武当山上,也算尽了人子之分。”

  金叶丐留意卧云道长面色,看见他两眉深锁,心中暗喜,故意不再说什么,只叫道:“戒恶起来,咱爷俩儿自己办自己的事,也不能在这儿。”戒恶听了伏地大哭。

  卧云道长功行虽高,生性却是宽厚,又十分心慈面软;这时让这二老一少说死说活,真觉得了断不下。看戒恶大哭又有些不忍,便皱眉道:“吴小哥且莫哭,贫道细想一下,再看如何为是。”

  戒恶渐渐止住哭声,偷眼看卧云道长,只见他双目半闭,一点也不动,就像静坐入定一样,不由有些诧异。金叶丐却在心里暗笑道:“看你怎样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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