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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孙天夷连称不敢当,饮干了酒,然后笑道:“近年在藏边伏处荒山,许多朋友们都生疏一些,此次或者是我最后一次到中土来,一些未了之事,都想趁此作一了断。我与吴二哥祝寿后,还想往天台一行,会会闹天宫和天台剑客。”

  原来孙天夷先前见甘明在此,不知近年天台派与吴氏兄弟交谊怎样,故意探探口气。那知他此语一出,登时满座默然。吴璞只笑了一笑。吴璧却更触动了心事。暗想这孙天夷与卢吟枫普灵归之间,仅仅是较技被挫,充其量只能算是“一败之辱”而已,根本还谈不上“仇怨”二字,而孙天夷尚且如此切齿不忘。当年自己所种下的那场恶孽,较之孙卢之间的仇怨,何止重过百倍?不论自己的本心如何,此事总不能善了。

  他这么一思量,立刻烦恼丛生,几乎想退席而去。李扬有些觉察,正欲想用别的话岔开,座中陶春田却已先开口道:“当初孙兄与卢普二位如何有这场过节,在下并不深知。不过照我愚见,天下万水仅同源,同是武林一脉,彼此都是成名人物,又何必太认真。过了吴二哥寿辰,孙兄不妨驾临嘉兴,在舍下盘桓数日,在下再将卢普二位请到,置一席薄酒,替你们两家和解如何?”

  孙天夷长眉一挑,冷笑道:“陶老美意,小弟十分感谢。但我向来恩怨分明,这次既离了藏边来访旧友,那能不把这些事了清?恐怕事负陶老盛情了。”

  吴璧心中又是一震。孙天夷说过话,看席上无人开口,知道大家为难,他素来心机灵巧,自不愿在这里弄成僵局,便又笑道:“今日与主人贺寿,我却老说自己的琐事,真是该罚,先罚我一杯,咱们别再提这些。”

  他说着端起面前酒杯来一饮而尽,旁边的金叶丐却听得大不是味道,心想陶老头子一片好意替你们和解,你却这么拿架子,闹天宫和普灵归也俱是名震南北的高手,就凭你火雷王孙天夷也未必就能得手。正想讥讽他几句,忽然雷杰匆匆忙忙走进厅来,在吴璞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吴璞脸色微微一动,也低声问道:“只是她独自一人么?”

  雷杰道:“是。弟子实在猜不出这人路道。”

  他师徒两人说着话众人都望过来,吴璧忍不住问道:“雷杰,是什么事?”

  雷杰恭身禀道:“外面来了一个女妪,自称是卖唱的,说要进来弹筝上寿,弟子等不敢擅自作主,特来禀报师父一声……”

  雷杰看吴璧听了自己的话面色大变,心里一惊,连忙停口。旁边李扬忙问道:“这女妪多大年纪?”

  雷杰道:“她年纪似乎不小了,满头白发,神色也很苍老。”

  吴璧听了这句话,脸色渐渐定下来,转头对吴璞苦笑一笑,李扬略一沉吟,便道:“让我出去看看。”说着便站起身。吴璞目光一闪,却摇手道:“不必。”回头毅然对雷杰一挥手道:“你就带她进来。”

  座中青萍剑客柳复与吴璞相交最久,看他神色知他已有对付来人之意,暗忖道:“这碧云庄僻处深山,纵离最近的村镇也有两天路程,哪会有卖唱的女人到这种地方来做生意?这女人必是到此寻事无疑。但这女人若是吴氏兄弟昔年对头,如何偏择寿辰正日到来?她岂不知来贺寿的客宾里高手必多,可见她必定武功卓绝,有恃无恐,早已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倒要看看这个人是何等人物。

  其余在座群雄仅是江湖上成名人物,也都看出这女人在此时出现必有祸事,主人心意又未表明,大家都不便插言。于是方才满堂笑语,一瞬间竟然寂无声息,大家停了杯箸,都将目光注视着厅外,这里顿然不像寿日盛宴。吴氏兄弟将坐椅稍稍推后,似有戒备之意。

  约摸过了一盏条功夫,堂外履声笃笃,雷杰和另外四名弟子领着一个白发盈头的老婆婆进来。雷杰在前,背后四人左右分列,把那老婆子夹在当中,都手按刀柄,注视老婆婆每一动作,就如生怕那老婆子进来会暴起发难一样。

  走到堂前,雷杰止步,正待说话,李扬已在席上站起身来,对那老婆婆遥遥拱手笑道:“我们正说席间无丝竹之乐,老太太来得恰好。就请进来,我们恭聆妙技。”

  原来李扬绰号文武判,机智非常,虽不知来人路道,但料此人孤身无伴,今日座中高手云集,各人都身怀绝技,倘若这个老妇真要明取暗袭,吴氏兄弟也未必使会吃亏,所以有意措词软中带硬,要看她如何回答。

  那老妇人徐步入厅,座上群雄都在打量她,都觉得她衣衫敝旧,满面皱纹,一派老惫之像,而且手上只抱着一面筝,身上也不似带有刀剑,两眼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群雄都是大行家,照说无论如何,总能看出一些道理,可是这老妇人分明毫无出奇之处。但座中人人还是心怀戒备,因为她如此老迈,却会深入苗境,神色年纪都不像江湖卖艺女子,却要来给庄主弹筝祝寿。大家都知道,她必是别有所图,愈看不出路道,大家愈不敢大意。李扬说了话,仍端立不动,要代主人先和这老妇接谈。他本来是吴氏兄弟好友,多年在碧云庄代主人管庄中事务,在这种时候也应该如此。于是大家都不出声,静看老妇人如何回答李扬。

  那老妇人面色冷冷的,听李扬说话也恍如不闻,等走近筵前,才定定地望着李扬,微一万福,开口问道:“请问这位爷尊姓?”

  李扬听她回音,分明是北人南语,但声音极低,一点没有江湖人气味,暗暗诧异,便笑答道:“在下姓李。敢问老太太尊性?今日光降,除了给此间庄主弹筝祝寿,可还有别的事见教吗?”

  李扬出语犀利非常,想一下点破来人心意。

  不想那老婆婆听了,面上忽现一丝苦笑,说道:“十九年来,我自己早忘了名姓,人家都叫我白头婆。至于问我今日来意,我是一则久仰二位庄主清名,今日幸逢二庄主寿辰,特来弹一曲上寿;二则要找寻两个人。”说了也不再等李扬说话,便徐徐举步,绕席而行,对席上每一个人都望了几眼。

  这老妇一说出她要找两个人,众人大出意外,听她不肯道出名姓,却自称什么“白头婆”,益发模不着头脑。众人都是久历江湖,却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老妇走来走去,众人都一面戒备,一面暗自诧异,只有火雷王孙天夷,多年在藏边,昔日虽曾闯荡南北,但对中土人物毕竟所知较少,自己虽不知这个自称“白头婆”的老妇人是何来历,以为座中总有人知道,便目视陶春田示意询问。但陶春田脸上也是一片茫然,孙天夷不由暗暗称怪。别人这时先后都移目看吴氏兄弟神色,他们估量来人不论怎样,必与主人有关。可是吴璧面色木然,只正襟危坐,吴璞却眼光连连闪动,似在揣想,但也没有慌乱之意。

  这时李扬也早坐下,眼光随着老妇转来转去,也未阻止她。

  转瞬间,那老婆子走到孙天夷席前,目先朝他面上一扫。孙天夷心想:我一生结下的仇家虽然不少,但内中并无一人像你,你总未必是来找我的罢。但觉得让她看来看去,未免有气,便也张目望着她,二人相离甚近,孙天夷看那老妇虽然满头白发,满面皱纹,但从她手指皮肤看来,最多不过四十岁。心里一动。恰待再看,那老妇已走到陶春田座前去了。那老妇左手当胸抱着那面筝,手指虽容易看见,可是转过身后,孙天夷却无法细看。

  那老妇行过铁木僧席前时,铁木僧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老妇忽微一摇头,似有慨叹之意。裴敬亭微微冷笑,觉得她这种神色,像怜悯别人一样,未免倨傲。

  少时那老妇已走完一周,最后走到吴璞席前,发出一声长叹,掉过头,目光落在吴戒恶身上,却似乎一惊,忽问道:“这位小哥是谁?”

  吴璧开回答道:“是我犬子,老太太问他则甚?”

  老妇面上立时露出失望颜色,又看了吴戒恶几眼,才又退到原先所站的地方。

  李扬等了这半天,这时微笑道:“老太太要找的那人可在这里?”

  老妇轻轻摇一摇头,接着又微微点首道:“他早晚会来的。”

  语声未了,座上有人一声长笑,众人一看,原来是裴敬亭。裴敬亭对那老妇道:“老太太,要寻的人既然早晚会来,何妨说出名姓来,我们也好代为留意。”

  老妇微喟道:“不必了,我该见的人,早晚会见着,该找的人,也早晚必会找到,不待别人费神。”说到这里时,她眼眶里似积满泪水,座上群雄相顾愕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裴敬亭看她出言无礼,恰待发作,老妇却又微笑道:“我这一来,竟阻了各位高兴,实在罪该万死,主人若不听筝,我老妇人就此告辞吧。”说罢,又微一万福,不等座中人答话,回身便走。

  这一下较之她刚才进来找人,更出各人意料。陈云龙首先忍耐不住,从席上飞身一纵,离座飞出,恰落在老妇面前,伸手一拦,说道:“老太太请留步。”

  冯卧龙一见大惊,慌忙也纵落陈云龙身边,低喝道:“你好莽撞,就凭你这点能耐,也想留下别人不成?”陈云龙也明知冯卧龙这几句话是卫护自己,因不知来人深浅,便又道:“老太太要走不难,可是也得先把话说清楚才是。”

  老妇对陈云龙脸上凝视了半晌,才冷然道:“你要我说什么?”

  陈云龙素来不善辞令,被这老妇拦腰一问,急切间竟答不上来,只勉强笑了笑。

  李扬见陈云龙受窘,慌忙抱拳笑道:“老太太请暂留步,愚下还有话请教。”

  老妇静静地淡笑着,回头道:“李爷有话只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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