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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华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手术的内容被视为家族最高机密,被严格保守。但这场手术的确缔造了一个奇迹,已被宣布死亡的我,竟苏醒过来。从那之后,我的身体也略有康复,虽然还是要依靠各种仪器来维持生命,但不再终日昏睡。在有限的时间里,我甚至还可以在家人的陪同下,外出散步。”

  “但不幸的是,手术留下了后遗症。我患上了另一种疾病——短暂的失忆症。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暂时失去记忆,一觉醒来,就不记得当晚发生过什么。姐姐怕我出现意外,每到月圆,都会将我单独锁在房间内。当然,房间已经过严密检查,没有任何可以伤害我的东西。”

  秋璇看了四周一眼。房间内没有任何锐器,大件家具都被固定在地板上,犄角处都用丝绸包裹,墙壁也由特殊软性材料制成。就连暴力精神病患者的重症病房,也未必有这样完备的措施。

  “第二天,当她打开房门时,我总是在病床上安睡,仿佛那段失忆,完全是在梦中渡过的。”他苦涩一笑:“在所有人眼中,这点副作用,相对于手术前的状况,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们都在感谢上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只有我,为这段失去的记忆感到莫名的恐惧。”

  那一刻,他原本澄净如止水的眸子里,渗出一团漆黑的阴霾,瞬间占满了瞳孔,并凝固在了那里。秋璇甚至不能确定他还能不能视物。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让他从梦魇般的回忆中醒来:“为什么恐惧?”

  华伦默然了片刻,终于恢复了冷静:“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些陪伴么?”

  “那些女孩?”

  “是的,她们每一个人,都只会陪我一个月。之后就会换上新人。等我从失忆之夜苏醒时,就会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我面前。”

  “姐姐的解释是,她从世界各地,高薪招聘来这些女孩,订立了一个月的短期合约,因为根据心理医生建议,不同的陪伴会给带来更多的信息,有助于我恢复与人交往的能力。”

  他手中的笔猛然一顿,一截削到极尖的笔芯折断,铅笔屑飞溅出去:

  “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距离公爵府邸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是一片风景旖旎的缓坡。缓坡向北延伸开去,上面植满了白檀树,树荫下,一种无名的紫色小花开到荼靡。

  一座南亚风情的庄园掩映在白檀树林中。它没有公爵府那么高大恢宏,却幽静而雅致,墙体以白色为主,雕绘着精致的纹饰,却又被缠绕的藤蔓掩映起来。

  藤蔓深处,一扇彩绘小窗透出微红的烛影。

  苏妲倚着窗棂,手中是一杯琥珀色的红酒,对着卓王孙展颜微笑。

  “大公子,没想到你真的会如约前来。”

  卓王孙在对面的沙发上,淡淡看着她:“你却没有准备好舞衣。”

  此刻,她身上是一袭深色复古晚装,柔软的天鹅绒极度贴身,宛如一泓水波在她身上流泻,却从领口一直裹到脚踝,手上还有白色的蕾丝手套,似乎一寸肌肤也舍不得露出。保守得出人意料。

  苏妲脸上露出微笑。该看的他都已经看过。这一次,反而要矜持彻骨,做出不容亲近的仪态。这样,当他回想起她万种妖冶的风情时,才会格外心动。

  她似乎有些累了,换了个姿势,在窗台上坐下。若有意若无意地,裙裾退开一线,露出纤细的脚踝:“大公子,你相信一些神秘的事物么?”

  “比如狐妖?”

  苏妲微微一笑,眸中似乎有春水缓缓漾开:

  “比如,在月夜复活的食人丧尸。”

  华伦坐在床上,久久沉默,似乎在整理那些凌乱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极轻的声音补叙起一段当初跳过的往事:

  “那个来自中华行省的女孩叫小蕙,与我同岁。初见我的时候,她只穿着一身白色棉布旗袍,黑色的刘海掩住额头,眉目淡淡的。除了右耳的一枚耳环外,全身再没有任何首饰。她整个人就如清水中的莲花,那么纯净,不染尘埃。她的耳环很特别,是一颗银色的星星,也是莲花上一滴晨露。”

  “她悉心地照顾我,却又不像别的陪伴那样,总试图讨好我。她却是那么的不吝啬,与我分享着她的一切,无论快乐还是悲伤,无论欢喜还是生气。她为我唱歌,陪我说笑,她的温柔与纯净,渐渐地让我忘记了痛苦。”

  “有一次,她在我床边看我画画,她的神色是那么专注,耳环几乎垂到了画纸上。我心中突然有一种触动。从来没有人,这样专心地看过我的涂鸦。这时,她无意中抬头,见我正注视着她,禁不住有些尴尬。我赶紧转移了话题,问她为什么要戴这么夸张的耳环。她笑着说从小就带着了。因她出生的时候右耳垂上有一块月形胎记。家乡的一位术士看了后,说这是她少年早夭的不祥征兆,建议她带上一枚星型耳环,才可以逢凶化吉。于是,十几年来,她总是带着这枚造型夸张的耳环作为掩饰,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摘下。她似乎很相信那个传说,相信这枚耳环会给她平安。”

  “她认真的样子让我觉得莫名温暖,于是我逗她说,这枚耳环其实不像一颗星星。她问要怎样才像。于是我伸出手,探向那颗她耳畔的星星。她顺从地侧过头,让我能将那枚耳环托在手中。”

  华伦顿了顿,笔尖划过白纸。涂抹的动作变得慢了起来,寂静的房间中只剩下沙沙的轻响,仿佛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我坐起身,膝盖上铺好画纸,将那枚耳环小心地放了上去,用铅笔在上面轻轻涂抹着。我怕牵痛她,不时停笔去看她的眼神。而却她一直安静地趴在我的膝盖上,侧着脸,一动不动。”

  “等我画好了,将她扶起。她脸上有些羞涩,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镜盒,对镜自照。从镜中,她看到那枚银色的星星上,被涂抹出了一个笑脸。于是,她也笑了。”

  华伦止住了画笔,似乎沉浸到了回忆的温暖中,一时无法自拔。过了良久,他才清醒过来,长长叹息:

  “很快又到了月圆的时候。我在陷入昏睡前,执着她的手请她留下来。我说不再需要别的陪伴,我会去求姐姐,让她永远留在我身边。她看着我,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我知道,很多天来,她也在等着我的这个承诺。她俯下身,轻轻吻了我,我也吻了她。那一刻,我天真的以为,我们会永不分离。”

  他握住画笔的手陡然一紧,纤瘦的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

  “然而,当我次日醒来时,她却已经消失了。我找过姐姐,她却轻描淡写地说,合同期满,她主动要求回家。我当然不会相信,派人四处寻找,却了无音信。我知道,她又和以前的女孩一样,永远地离开我了。那天夜晚,我宛如疯狂一般,在这间小屋里寸寸搜寻,连一条缝隙都不肯放过。我不奢求能找到她,只希望能找到一缕头发,一条衣带,一点她留下的温度。”

  他霍然抬头,眼中是森冷的光芒:“终于,我从床脚与地毯的罅隙里,找到了那枚耳环。银色金属薄片上,还有我用铅笔涂抹出的笑脸。”

  秋璇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禁有些发冷。

  他描画的动作越来越快,笔尖画出一条条深黑色的线条,纸面不堪重负,发出撕裂的呻吟:

  “每个月圆前夜,都会有人用金属探测仪彻底检查这个房间,绝不会留下任何尖锐的器皿。这枚耳环,只可能是我昏迷中留下的。”

  他直视着秋璇,一字字道:“这意味着,她曾在我昏睡时,进过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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