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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第二十四章 梦中犹看洛阳花

  俺达汗将相思送回荒城后,天色早已黑透。沉沉夜色中,他独自打马回营。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带随从,独自行走来茫茫草原上。他用力地抽打着长草,心中的愤怒却越来越烈。

  他身为王者,功勋笼盖了整个草原。如今长城以北的土地已全都属于他。南方的广阔疆土,也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何求不得?他何威不具?

  然而现在,他的心却空空落落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其中翻滚,哪怕最柔弱的风,也可以让他感到一阵烦乱。

  威严,功勋,权柄,富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法帮助他征服一颗柔婉的心。而这颗心,恰恰正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她难道不知道他的骄傲?她难道不知道他的威严?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去上书求亲,做明朝的子婿之国?他挥师南指,十日之内,便可兵临他们的国都!

  去迎娶一个养尊处优、飞扬跋扈的公主?他厌恶那些作姿作态的中原皇室礼节!

  俺达汗猛然暴躁起来,马鞭用力甩起,卷起一阵青草的碎屑。

  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他身前。

  马匹骤然停住脚步,似乎不敢靠近这抹影子。

  白影缓缓行走在微茫的月光下,一缕鲜血从他单薄的白袍中浸出,沾湿了赤裸的双足。他抬头仰望月光,轻轻跪下。

  一束巨大的荆条缠绕在他身上,尖刺深深刺入进他的肌肤。血,融成泪滴,滴在苍茫的草原上。荆条在头顶盘成一只简陋的荆冠,笼住他银白色的长发,垂落的碎发不时被夜风扬起,露出那张无比苍白的面容。

  俺达汗忍不住失声惊呼:“国师?”

  重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而依旧默默前行着,每走一步,便在月光下深深跪拜一次。荆条刺透了他的肌肤,鲜血滴落,沾染了他苍白的衣衫,他却全然不顾。

  俺达汗一怔。渐渐的,他明白了重劫在做什么。

  苦行。

  当非天一族有所求时,应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此刻,重劫便已自己的鲜血与痛苦为供奉,祈求神明的垂怜。

  他在祈求什么?

  一声极轻的叹息在夜空中响起,却是那么虔诚,那么静谧。那一刻,俺达汗听到了重劫对诸天神灵的祷告:

  ——愿大蒙古国基业永昌。

  用蒙文、梵文、汉文重复一次,每一次,都深深跪拜,任荆棘刺进身体,鲜血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俺达汗心中不禁一震。

  这个苍白的少年,毕竟是蒙古的国师,是八百室最高神权的执掌者。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残暴乖戾,毕竟是为了大蒙古国的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和她描绘的大相径庭,也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存在千年的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即将土崩瓦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重劫却独自苦行在月光下,为他的国度祈求一个未来。

  俺达汗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重劫所有的冒犯,忍不住下马上前道:“国师……”

  重劫慢慢抬头,凝视着俺达汗,目光中空无一物,似乎已陷入了对神明的供奉之中,脱离了红尘的一切喜怒哀乐。

  俺达汗一怔,忘了去扶起他。

  重劫抬起的眸子通透无比,宛如在月光下流转的琉璃。这目光穿透了俺达汗的身体,一直照进他的心底。

  淡淡地,重劫道:“你有困惑。”

  他的双手向俺达汗展开:“说吧,我的王者。说出你的困惑,我为你苦行。”

  荆棘的血泪缠绕着他,令他看上去神圣而寂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先知,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张开双臂。

  俺达汗犹豫了一下。

  他是八白室的最高祭司,本就要为王室剖解疑惑,这是王权与神权在数百年前达成的协议。而重劫,无疑是历代祭司中最杰出的一位,在他的带领下,三连城都将重建。

  ——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一丝微茫的希望燃起在俺达汗心底,他亦虔诚地跪倒在月光下,轻声诉说着一切。

  所有的困惑,王者在向神使倾诉。

  重劫静静地听着,月光投照在他被鲜血沾染的白衣上,一如开满点点寒梅的雪原。

  这一刻他没有嫉妒,没有怨怒,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从容、高华,宛如那地宫中的神明本身。

  他突然笑了:“你喜欢她?”

  俺达汗一惊。这个念头深存在他心底,此刻突然被重劫说出,却成为最深的震撼,直达他心底。

  不错,他喜欢她。

  从那三箭折断的瞬间,她的影子,便深深印入他的内心,再也挥之不去。那一抹水红,不仅仅是荒城的救赎,还是他的救赎。

  他霍然明白,当她提出和亲的要求时,他为什么那么失望。只归结于这一句:他喜欢她。

  俺达汗忍不住轻轻点头。

  重劫忽然跪了下来。

  鲜血迸流,合着满地污秽,被他轻轻捧起。他用这血与土的秽物,在俺达汗额头划出一抹蛇形的印记。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伸出手,手心托着三张小小的唐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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