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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和她谁好?我去问谁呢?不全面衡量的话,就没人知道。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个衡量标准,尤其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我更是茫然不得而知,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一缕关于惠理子的回忆。一个最可悲的人。

  她在窗边上摆放了茂密的花草,最初买的是栽着菠萝的花盆。

  这话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她说的。

  惠理子说:

  “那是一个数九严寒的冬天。

  “美影,那时候,我还是男的呐。

  “虽说仪表堂堂,可是单眼皮,鼻梁也有点凹陷。那是整容之前。那时候我的面孔,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说这话时是一个略带凉意的夏日黎明。雄一在外边过夜没有在家。惠理子从店里把肉包子作为礼物带了回来,那是客人送的。一如往常,那时我一边看着白天录在录像带里的电视烹饪节目,一边记笔记。黎明黛蓝的天空,从东边渐渐发白。我说既然特意带回来,现在就吃肉包子吧。我把肉包子放进微波炉里,泡了一壶茉莉花茶。这时惠理子突然讲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心想酒吧里一定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就似睡而睡地听着。她的声音就像是梦中传来一样。

  “以前,雄一的母亲去世的时候,不是指我,是说生下雄一的那个人,当时我还是男人的时候,我的那个妻子。她得了癌,病情越来越恶化。不管怎么说我们彼此相爱,就缠着人家,把雄一寄放在附近的人家里。每天我都要去看望她。因为要上班工作,就上班前和下班后,整日陪伴。星期天虽然带着雄一去,可是他太小,还不懂事……那时候我确信她没有希望,哪怕是最小的事情,都只是感到绝望。世间每天都暗无天日。那时候虽然还没有感受到这种程度。但是的确昏暗一团。”

  惠理子低垂睫毛述说着,仿佛在讲述甜蜜的故事。在蔚蓝的空气中,她美婉绝伦,令人为之心动。

  “有一天,妻子说:‘要是病房里有生命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最好是植物,与太阳有关的植物。不必细心照料,也能好好生长的植物,买花盆好大好大的那种。平日里,妻子很少提出什么要求,这次她说出心里要求,我别提多高兴了。马上跑到花店去。我毕竟是男的,贝加明延令草啦,圣保罗紫罗兰啦,全都不知道。连仙人掌是什么都不认得。我买了一棵菠萝树。结着小小的菠萝,一看就知道。我抱着它到病房。她大喜过望,连连说了几次谢谢。

  “病情晚期到底还是来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临回家,她突然说,要我把菠萝树带回家去。表面看着她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我也没有对她讲过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完全像是述说遗言。我吓了一跳,就跟她说,管它枯死与否,就放在这里好了。可是妻子却哭着求我说,她不能浇水,这个从南方来的植物长得还挺娇嫩,要在它死之前带回家里才好。没办法,我就把菠萝树带回来了。是抱着拿的。

  “虽说我是男的,却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车。就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当男的没有意思。稍稍平静下来,走到车站,在饮食店喝了一点东西,决定坐电车回家。那一会儿入夜了,月台上没有几个人。寒风嗖嗖的,要把人冻死。菠萝树的尖尖叶子刺着我的脸颊,我紧紧抱着花瑟瑟发抖……我痛切地感觉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萝树相依为命。我闭着眼睛,任冷风吹袭,寒气刺入,只有这两个同样孤独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经远离我和菠萝树,与死亡交游相依了。

  “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妻子就去了。菠萝树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照料,浇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里。我嘴里讲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说出来却很简单,世界并不是特别地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头上的比例,决不会改变,也不取决于自己。因而我彻底斩断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女的,直到现在。”

  “所谓的快活就是这样。”记得我的脑子里当时闪过这句话,虽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切实体会。可是现在,我体验到了叫人呕吐的程度。为什么人竟会如此别无选择呢?即使活得像蝇虫一样窝囊透顶,还得做饭吃和睡觉。挚爱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锅底,令人窒息。这是一个人们各自在万物俱灭的沉睡中苦斗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万里。

  出差准备搞好之后,我正在洗衣服时,电话响了起来。

  11点半?这种时间电话竟然会响。

  我沉吟着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尖而嘶哑的声音:

  “喂!是美影吗?好久没见。”

  “是知花吧?”

  我说,没有料到是知花。电话是在外边打来的;汽车声非常嘈杂,不过知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个男人。过去常到田边家住宿。惠理子死后,她接管了酒吧。

  虽然称知花为“她”,但是与惠理子相比,无论怎么看都存留着男性的印象。她的脸长得宜于化妆,身材细高,身上漂亮的时装十分合体。她心地柔弱,举止温雅。有一次在地铁里,小学生恶作剧地掀起她的裙摆,结果哭个不住,可见她心胸狭小。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我才是男性的感觉。

  “喂,我现在在车站哪。你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说呀。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到更科荞面店来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得放下正准备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天空晴朗无云。冬日的正午,街头没有一片阴翳。我匆匆迈着脚步。知花指定的荞面店位于站前商业街。我进了那家荞面店,见知花正在吃着油渣荞面条,在等着我。她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身运动衣,简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装。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声。

  “啊呀!可真是好久没有见哪!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声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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