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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第三部〗〖一〗

  第二天以后的日子里,艾蒂安又回到矿上去做工。他重新安排了生活,以适应这种工作和这些新的习惯,但在开始的时候觉得是那么不好受。在头两个星期,一桩意外的事打乱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他发烧了,两天两夜没能起床。他四肢无力,脑袋滚烫,在半昏迷状态中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坑道里推煤车,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纯粹是在学徒阶段过于劳累的缘故,很快也就复原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三点钟起来,喝完咖啡,带上拉赛纳太太头天晚上给他做好的双份三明治去上班。他每天早晨上班去的时候,总遇到回家去睡觉的长命老;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又总碰着上班去的布特鲁。他戴着无沿帽,穿着短裤和粗布上衣,冻得直打哆嗦,到更衣室的火炉前面去烘烘脊背,然后他光着脚来到收煤处,在猛烈的过堂风中等着下井。由周身布满一块块黄铜的粗大钢架做成的提升机,在阴暗的高处闪闪发光,这一切他都无心再看;无论是像夜鸟一样无声飞驰的钢索,还是在信号、喊叫命令声中和震撼铁板的煤车隆隆声中不停升降的罐笼,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安全灯不大亮,可恶的管灯人一定没有擦。只在穆凯轻薄地拍着姑娘们的屁股把所有的人装进罐笼以后,他才感到温暖了些。不等他回头看一看井口的光线是怎样消失的,罐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到洞底。他从来没想到可能会发生失事坠毁;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黑暗的井底下降,感到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在下面,一到达罐笼站,皮埃隆满脸假笑地把他们放出罐笼时,总响起一片羊群般杂沓的脚步声,各个班组的工人拖着脚步,各自走向自己的掌子面。后来,他对井下的巷道比对蒙苏的街道还熟悉,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在什么地方低头,以及要在什么地方躲开水坑,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这条两公里长的地下道路已经那么熟悉,两手插在口袋里,不点安全灯也能照常行走。每天都碰到同样一些人:在路过时用灯照照工人脸的工头,拉着一匹马的老穆克,赶着打鼻息的“战斗”的贝伯,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关通风门的让兰,还有推着斗车的身材丰满的穆凯特和体格瘦小的丽迪。

  时间一久,艾蒂安对掌子面上的潮湿和闷热也不觉得太难受了。爬通风狭道宛如走平地,他好像已经变得瘦小起来,就是以前连手都不敢模的那些缝隙现在他也能爬过去。他呼吸夹带着煤屑的空气也不觉得难受,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了,对于流汗也不再在意,对于身上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习惯了。此外,他不再笨手笨脚地瞎费力气,他学会了巧干,而且学得非常快,使全班的人都感到惊奇。刚刚三个星期,他就成了矿井里一名最优秀的推车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灵巧地把斗车一直推到绞车道口,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装得井井有条。他身材小,任何地方都能钻过去,他的胳膊虽然又细又白,就像女人的胳膊一样,肉皮里却仿佛包着一副铁臂,干起活来力大无比。他从不叫苦,当然这是出于自尊,就是累得吁吁直喘,也没有半句怨言。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不懂得什么是开玩笑,要是谁说他两句,他马上就会火冒三丈。总之,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他一天天地逐渐变成了一部机器,已经被看作一名真正的矿工了。

  马赫对艾蒂安非常友好,因为他敬重干活好的人。随后,和别人一样,他觉得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因为他看到他常常写字、读书,还会画一些图,并且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这些都没有使他感到奇怪,因为矿工都是些粗鲁人,他们的头脑比机器匠自然要简单些。使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伙子的勇气,是他为了充饥吃煤块时的那种乐观的样子。这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这样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的工人。因此,当采掘工作紧张,马赫不愿抽下一个挖煤工去支坑木的时候,总是把这项活儿交给这个年轻人,确信他一定能支得牢固利落。工头们总是在这个伤脑筋的支坑木的问题上找麻烦,马赫时刻担心丹萨尔陪着内格尔工程师来。他们一到就又要连嚷带叫地硬找出些理由要他们返工。他发现他的新推车工支的坑木还比较能使这些先生们满意,尽管他们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并且再三地说,公司总有一天要采取根本措施的。事情就这样拖着,矿井在暗中沸腾着不满的情绪,最后连最为息事宁人的马赫也气得握起了拳头。

  起初,扎查里和艾蒂安之间互相有些敌视。一天晚上,两个人互相威胁着要打架。但是,扎查里是个正直的小伙子,除了他喜欢的事以外,什么也不过问,对方友好地请他喝了一杯啤酒,他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很快也承认这个新来的人高他一等。勒瓦克现在也显得很友好,常跟这个推车工谈论政治。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见识的人。整个包工组里,艾蒂安除了感到大个子沙瓦尔暗暗怀有敌意外,别人再没有任何芥蒂了。这倒不是他俩经常要斗嘴,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伙伴,而只是每当他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就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卡特琳仍旧在他俩之间过着厌倦而驯顺的女人的生活。她弯腰推着斗车,对帮助她的那位推车的同伴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她也要忍受他的情人当众对她的狎昵。实际上人们已认可他们是夫妇,连家里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每天晚上大个子沙瓦尔都要把卡特琳带到矸子堆后面去,然后再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当着全矿工村的人,作最后一次拥抱。艾蒂安对她已经死了心,常常故意拿这些来往散步的事去逗她,用掌子面上男女之间的露骨言词随便取笑她;她也用同样的口吻来回答,并且毫不害羞地叙述她的情人对她的举动。但是,每当年轻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得苍白,心情也纷乱不安。于是,两个人都背过脸去,往往一个钟头也不讲一句话,各自脸上露出痛恨对方的样子,恨对方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春天了。一天,艾蒂安出了竖井以后,迎面吹来的四月温暖的春风里,飘散着一阵阵新翻的土地、嫩绿的野草和清新的空气的芳香。每当他在永远是冬天的井下,在任何夏季不能驱散的阴暗潮湿中工作上十个小时以后出来的时候,总是感到春意分外浓馥,分外温暖。白昼渐渐地长起来,五月里,他竟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下井去,绯红的天空向沃勒矿井洒下曙光,矿井冒起的白色蒸汽像玫瑰色的羽毛一样袅袅上升。人们不再冻得打战,云雀在高空歌唱,从平原的远处吹来了和煦的春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耀眼的太阳变得炎热起来,把广阔的平原晒得火热,把煤粉染污了的砖头照得通红。六月间,麦子已经老高,青绿的麦子和浓绿的甜菜截然分明。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微风拂过,波澜起伏,眼看着这个大海一天天地壮大成长,他时常发觉这片绿海比早晨更绿而感到非常惊讶。运河两岸的白杨树吐出了绿叶,矸子堆上也长满了青草,草地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当人们在地底下为受苦受累而悲叹的时候,一片生机正在地面上萌芽和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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