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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矿工们一暖和过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马赫一家人也重新穿上木屐,关上柜子,跟着同伴们离开了更衣室。艾蒂安跟在他们后面,勒瓦克和他那个调皮的儿子也合在这一群人里。在穿过选煤场的时候,一场风波使他们停下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大棚屋,有通风的大百叶窗,柱子漆黑,落满了飞扬着的煤粉。斗车直接从收煤处把煤送来,由翻卸工倾倒在选煤筛上;选煤筛有很长的铁皮滑道,选煤女工站在滑道两旁的小梯子上,用铁铲和铁耙捡出石块,把好煤推进漏斗,落到敞棚下面的火车车皮里。

  斐洛梅·勒瓦克也在这里。她是个瘦弱、苍白、面容象只绵羊似的咯血的姑娘。她头上系着一条破旧的蓝羊毛头巾,两条胳膊从手到臂肘全是黑的,她在一个老泼妇的下面选煤,老泼妇就是皮埃隆的母亲,人们叫她焦脸婆,一双眼睛像猫头鹰那样吓人,嘴一抿紧就像吝啬鬼的钱袋。这时两个人正在撕打着,年轻姑娘怪焦脸婆把她的石块耙了去,弄得她十分钟内捡不满一筐。是的,她们是按筐算工钱的,所以这样的争吵也不断;两个人的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通红的脸上带着漆黑的巴掌印。

  “对,敲碎她的脑袋!”扎查里在上面向他的情人喊道。

  所有的选煤女工都哄笑起来。焦脸婆用挑衅的口吻向年轻人开了火:

  “告诉你,杂种,你最好是把你给她搞出来的那两个崽子认走!……这像话吗?一个十八岁的毛孩子,连站都站不稳!”

  扎查里嚷着要过去看一看这副老骨头架子上的肉皮是什么颜色,被马赫拦住了。监工的跑来了,女工们赶忙拿着铁耙又在煤里翻腾起来。女工们全神贯注地找着石块,从上到下,在选煤筛上只看见一个个弯曲的圆背。

  外面的风骤然平息了,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一片寒冷的湿雾。矿工们缩着脖子,袖着手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腰身一摆一摆地,在单薄的布衣服下可以看出他们粗大的骨头。他们在大白天里,看上去好像是一群跌进泥塘的黑人。有的人把没有吃完的“夹面包”带回来,塞在背后衬衣和短上衣之间,鼓鼓囊囊的像个驼背。

  “瞧,布特鲁来了,”扎查里冷笑着说。

  勒瓦克没有停下来,一边走着一边跟他的房客说了两句话,这是个棕色头发的胖子,三十五岁了,看样子很诚实、温和。

  “路易,汤做好了吗?”

  “我想好了。”

  “这么说,今天女人算招人喜欢啰?”

  “是啊,招人喜欢,我想。”

  另外一批清理工也来上班了,这些新的一群一伙的人,也都坠入矿井的深渊里。这些矿工是上三点钟班的,也是给矿井吞噬的人,他们这一班要到坑道底下去替换实行包工制的挖煤工。煤矿永远不停工,不论白天黑夜,这些人形的昆虫,总在甜菜地底下六百米的深处挖着岩层。

  顽皮的孩子们走在最前面。让兰告诉贝伯一个复杂的计划,要想办法赊二十生丁的烟草。丽迪则离得远远地稳重地走着。卡特琳、扎查里和艾蒂安走在后面。谁也没有一句话。直到万利酒馆门前,马赫和勒瓦克才赶上他们。

  “咱们到了,”马赫对艾蒂安说,“进去吧!”

  大家分手了。卡特琳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用她那泉水般清澈的绿色大眼睛,最后一次望了望那个年轻人,她的两只眼睛在漆黑的面孔上显得更加明亮。她微笑了一下,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通往矿工村的坡道上。

  酒馆开在村庄和矿井之间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这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从上到下用石灰刷得雪白,窗子四周围有天蓝色的木框,因而显得很有生气。门上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黄字:“万利酒馆——经理拉赛纳”。后面是一个玩九柱游戏的场子①,四面用树围成一圈篱笆。这一小片土地夹在公司广阔的土地中央,公司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把它买过来;公司对这家在田野中间冒出来的、正对着沃勒矿井出口的酒馆,伤透了脑筋。

  ①一种用木球击倒小木桩的游戏。

  “进去吧,”马赫又对艾蒂安说了一句。

  酒馆的厅屋很小,但墙壁雪白,显得非常朴素清爽,屋子里摆着三张桌子和十二把椅子,松木柜台像厨房里的食橱那么大,上面摆着三瓶酒、一个水瓶、一个装啤酒的带锡龙头的锌皮小箱,和十几只啤酒杯。除了这些以外,屋里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张像片一幅版画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东西。漆得发亮的铁壁炉里燃着煤火。石板地上有一层白色细沙,吮吸着这里所特有的经常的潮湿,因为这里曾经被水淹过。

  “来一杯啤酒,”马赫向一个胖胖的金发姑娘说,她是邻家的姑娘,有时来帮着照看酒馆。“拉赛纳在家吗?”

  姑娘一边拧开龙头,一边回答说,老板就要回来了。马赫慢慢地一口气喝了半杯,把他吸满了煤粉的喉咙冲洗了一下。他对他的同伴连说声请也没说。唯一的一个顾客,另一个浑身潮湿、污黑的矿工,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带着一副沉思的神情,默默地喝着啤酒。第三个人走了进来,打手势要了酒,一句话没说,喝光后付了钱就走了。

  这时,一个胖子走进来。这人三十八岁,圆滚滚的脸刮得精光,面容温和,带着微笑。他就是拉赛纳,原是一个老挖煤工,三年前一次罢工后被公司开除了。他是个很能干的工人,能说会道,每次请愿总是他带头,后来终于成了不满的工人们的领袖。跟不少矿工的妻子一样,那时他老婆就开着一家小铺;他被开除后,就亲自当起酒馆老板来,凑了一些钱,把酒馆开在沃勒煤矿的对面,好像故意跟公司作对似的。现在他的酒馆生意日益兴隆,他就成了一个中心人物,能够逐渐在老伙伴的心中煽起他对公司的满腔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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