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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他走进曲折迷离的内部建筑;这儿是一个精致的小阁,壁画和雕刻虽然有点猥亵,可是很有分寸;那儿仿佛是一个小教堂,镶着螺钢和珐琅,还有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象牙雕刻,同鼻烟盒一样细腻;这儿是佛罗伦萨式的雅致的小厅,专门供妇女精神不愉快时休息用的,所以也叫做“闺房”。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是天鹅绒或者金属做的禽鸟树木,珠镶金绣的奇怪的植物,台布上用墨玉拼成战士、女王以及穿着妖蛇腹鳞的、半人半鱼的海神。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增强了反光的效果。玻璃和玉石追逐嬉戏。昏暗的角落里闪着亮光。绿玻璃和旭日的金光,在这许许多多的斜面上交相辉映,化为一片鸽子颈毛似的云彩,使人闹不清那是一个个小镜子,还是一个个大得不得了的碧玉。又精致,又伟大,蔚为奇观。这是宫殿里一个最小的角落,也是一个巨大的百宝箱。如果不是麦布的家,就是乔①的珠宝。格温普兰在寻找出路。

  ①麦布是英国神话中的女王。乔即降龙圣者乔治。

  他没有找到。简直找不到方向。没有比第一次看到这种豪华的东西更醉人的了。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是一座迷宫。每走一步,就有一种新的美丽的东西拦住他。仿佛它们反对他离开那儿,不愿意放他走似的。他简直陷在一团神妙的粘胶里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抓住,无法脱身。

  “多可怕的宫殿!”他想。

  他一面不安地在这座迷楼里徘徊,一面愤愤地问自己: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监狱里呢?他渴望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不停地叫着“蒂!蒂!”仿佛他手里拉着一条引他出去的绳子,生怕挣断似的。

  他有时候喊道:

  “喂!来人!”

  没有回答。

  一串没完没了的房间。这是一个又豪华又凄凉的寂静的沙漠。

  我们在游仙窟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看不见的暖气管子使走廊和房间里保持着夏天的温度。仿佛有一个魔法师把六月拘到这座迷宫里来了。时时闻到一股香气。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花朵,送来阵阵幽香。很热。到处是地毯。简直可以脱光衣服散步。

  格温普兰望望窗口。外面的景物不住的变换。一会儿是花园,里面充满了春天清晨的清新,一会儿是另外的房屋和另外的雕像,一会儿是西班牙式的院子,这是夹在大房子中间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铺着石板,苔藓丛生,显得凉飕飕的;有时候出现的是一条河,这是泰晤士河,有时候出现的是一座巨塔,这是温莎的塔楼。

  因为是大清早,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呵!我要走!”他说。“我要找蒂去。他们不能硬把我关在这儿。谁阻止我出去,那是他活该倒霉!这个高塔是干什么的?如果有一个巨人,一条地狱的恶犬,一个妖怪,胆敢在这座魔鬼的宫殿门口拦住我的去路,我就消灭他。如果是一支军队,我也要活活的吞下去。蒂!蒂!”

  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流水的声音。

  他这时正在一条幽暗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挂着帐幔,当中开了一条缝。

  他走到尽头,掀开帐幔,走了进去。

  他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第三章 夏娃

  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厅,拱形的天花板好像篮子的把手,没有窗户,光线是从上面来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是桃红色大理石的;小厅中央,几根螺旋形的柱子(这是伊丽莎白心爱的忧郁的式样)支着一个高大的、覆棺布颜色的黑大理石华盖,遮着一个同样的黑大理石的浴池;池中央有一个很细的喷泉,香喷喷的温水慢慢地注满了水池。这就是他看见的景象。

  黑色的浴池能使雪白的皮肤分外皎洁。

  他刚才听见的就是这个泉水的声音。在池子适当的高度上有一个排水管,使泉水不能溢出池外。池子里微微冒着热气,所以大理石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纤细的水柱好像一根迎风折腰的钢条。

  除了浴池旁边的一个带垫子的沙法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沙法床相当长,一个女人躺在上面,脚头上还能容得下一条狗或者一个情人;我们的canape①就是从can-al-pie②转来的。

  ①法文:沙法床。

  ②西班牙文:脚头上可以放一条小狗。

  这是一种西班牙式的躺椅,底架是银子做的。垫子和沙法布都是白缎子的。

  在浴池的另外一边,靠墙放着一个结实的银梳妆台,梳妆台很高,上面放着各种梳妆用具,当中有一只银架子,里面嵌着八块威尼斯小镜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扇窗户。

  在离沙法床很近的地方,墙上挖了一个天窗似的小方洞,里面嵌着一块朱红色的银板,跟护窗板一样装着铰链,上面刻着一个亮晶晶的金黄色皇冠。方洞上面的墙上插着一个不是纯金就是镀金的银铃。

  格温普兰突然停了下来。在这间小厅对面,也就是说在格温普兰对面,没有大理石的墙壁,那儿是一个门洞,跟他进来的门洞一样大小,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阔又高的银色帐幔。

  帐慢质地极细,而且透明,仿佛神话里的细纱。透过细纱,可以望见另外一边的东西。

  在蜘蛛网中央,蜘蛛平常盘踞的地方,格温普兰看见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裸体的女人。

  认真地说,并不是裸体。她穿着衣服。浑身上下都穿着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长的衬衣,好像圣像里天神穿的长袍,不过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湿透了。所以差不多等于一个裸体女人,比一个真正的裸体女人还要放浪,还要危险。据历史记载,每逢举行迎神会,公主和命妇往往夹在两行修士中间游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谦逊和赤脚游行做借口,也这样穿一件挑花衬衣,出现在全巴黎人面前。不过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聊以遮羞。

  银色的帐幔跟玻璃一样透明。上面是固定的,下面可以掀起来。它把这间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间卧室隔开。卧室很小,仿佛是一个镜子做的洞穴。镜子一面挨着一面,中间镶着金黄色的条子砸h室中央的那张床映在每一面的镜子里。床跟梳妆台和沙法一样,也是银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仰着头睡着,一只脚压在被上,仿佛美梦正在这个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边枕头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体和格温普兰的眼睛中间,隔着两层透明的障碍:她的衬衣和银雾似的帐幔。这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套间的屋子,是被浴室里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这个女人也许老脸皮厚,可是光线却还知道羞耻。

  床顶没有柱子,没有华盖,也看不见天空,所以她睁开眼睛,能够看见上面镜子里有她成百上千的裸体。

  被窝乱糟糟的,可见她睡得并不安稳。美丽的褶皱说明被子的料子质地细软。当时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狱,她认为地狱里一定有一张只有粗呢被窝的床。

  这样睡觉的风气是从意大利传来的,甚至可以溯至罗马时代。“Sub clara nuda lucerna①,”贺拉斯说。

  ①拉丁文: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丝不挂。

  一件睡衣扔在床脚边。睡衣是一种很特别的丝织品,无疑是中国货,因为在褶皱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很大的金四脚蛇。

  在床那边,套间尽里头,大概有一道门,不过是被一面很大的镜子这着,镜子上画着孔雀和鹤。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亮晶晶的。镜子和金黄色的条子中间的隙缝里,塞满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胆汁”的发亮的物质。

  床头上有一张带蜡烛台的银书桌,撑架能够自由旋转,上面有一本打开的书,页首印着几个大红字:Alcoranus Mahumedis①。

  ①拉丁文;穆罕默德的《可兰经》。

  格温普兰没有看见这些布置。他只注意那个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儿,心里乱糟糟的;各种互相排斥的东西却能在这儿同时存在。

  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闭着眼睛,面孔正好对着他。

  她是那个公爵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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