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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在获胜但不满的军营里,人言啧啧。西穆尔丹周围怨声载道。四千人对一个人,看上去这是力量吧,其实不然。四千人只是群众,而西穆尔丹是意志。人们知道西穆尔丹常皱眉头,他一皱眉头就能镇住军队。在这个严酷的时代,谁身后有救国委员会的影子,谁就令人胆战心惊,谁就能使诅咒变为窃窃私语,使窃窃私语变为鸦雀无声。在纷纷议论以前和以后,西穆尔丹始终主宰着戈万及所有人的命运。人们知道无法向他求情,他只服从他的良心,而这个超人的声音只有他一人能听见。一切取决于他。他作为军事审判官决定的事,只有作为文职特派员的他才能改变。只有他才有权赦免。他拥有全权。他作一个手势就能使戈万获得自由。他是生命和死亡的主宰;他控制断头台。在这悲壮时刻,他是至高无上的人。

  人们只能等待。

  黑夜来临。

  五 牢房

  法庭又变成警卫室,像头天一样加了双岗。两个哨兵守在关闭的牢门外。

  将近午夜时,一位男子一手提灯穿过警卫室,在亮明身份后让人打开了牢门。他是西穆尔丹。

  他走进牢房,让牢门半掩着。

  牢房里阴暗而寂静。西穆尔丹在黑暗中走了一步,将灯放在地上站住了。黑暗中只听见一个熟睡男人均匀的呼吸声。西穆尔丹倾听这平静的声音,若有所思。

  戈万躺在牢房深处的草堆上。这是他在呼吸。他睡得很熟。

  西穆尔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到近处瞧着戈万,那目光比母亲瞧着熟睡婴儿的目光更充满难以言表的温情。这大概是西穆尔丹不由自主的流露。他像孩子一样用两手遮住眼睛,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接着地跪了下来,轻轻抬起戈万的手,压在自己的嘴唇上。

  戈万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猛然惊醒显出几分惶惑。微弱的灯光照着地牢。他认出了西穆尔丹。

  “噫,”他说,“是您,老师。”

  他又接着说:“我梦见死神在亲吻我的手。”

  西穆尔丹猛然一震,骤然的思潮汹涌常常使我们感到这种震动;汹涌澎湃的思潮仿佛要淹没灵魂。西穆尔丹幽深的心灵没有流露任何东西,他仅仅说:“戈万!”

  两人相互看着,西穆尔丹眼中充满了火,连眼泪都被烧干了。戈万温柔地笑着。

  戈万用手肘撑起身子,说道:“我看见您脸上的这个刀疤,您是替我挨这一刀的。昨天您在我身边,为了我而参加战斗。假若上天没派您来到我的摇篮边,那我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还在黑暗里!我的责任感是从您那里来的。我生下来绳索缠身,偏见就是绳索,是您解开了绳索,使我能自由成长,使毫无生气的我重新成为儿童。您向我这个可能发育不全的儿童灌输良知。如果没有您,我会越长越渺小。是您给了我生命。从前我只是领主,您使我成为公民;从前我只是公民,您使我成为有头脑的人。您使我的身体适于尘世的生活,使我的灵魂适于天堂的生活。我寻找人类的现实,您给我真理的钥匙;我要去更远的地方,您给我光明的钥匙。呵老师,我感谢您,是您创造了我。”

  西穆尔丹靠着戈万在草垫上坐下来,说道:“我来和你一道吃晚饭。”

  戈万掰开黑面包,递给西穆尔丹。西穆尔丹拿了一块。戈万又递过水罐。

  “你先喝吧。”西穆尔丹说。

  戈万喝了,将水罐递给西穆尔丹。西穆尔丹也喝了。戈万只喝了一口水。

  西穆尔丹大口大口地喝水。

  在这顿晚饭中,戈万吃面包,西穆尔丹喝水,前者镇静,后者激动。

  牢房中充满一种可怕的寂静。这两人在谈话。

  戈万说:“伟大的事情正在酝酿中。此刻革命的所作所为是不可思议的。在看得见的事业后面是看不见的事业。前者掩盖了后者。看得见的事业是粗暴的,看不见的事业是崇高的。现在我分得很清楚。这很奇怪,但也很美。革命不能不利用过去的材料,因此才有这不平凡的九三年。在野蛮的脚手架下,正在建立一座文明殿堂。”

  “是的,”西穆尔丹说,“从暂时现象中将诞生最后的结果。最后的结果就是权利与义务共存、比例制累进税、义务兵役制、平均化、消灭偏差,在万人万物之上是那条笔笔直直的线--法律。尊崇绝对性的共和国。”

  “我更喜欢尊崇理想的共和国。”戈万说。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呵,老师,您刚才提到那么多,里面有忠诚、牺牲、忘我、相互宽厚仁慈和爱吗?平衡,这很好,和谐,这就更好了。在天平之上是坚琴。您的共和国对人进行衡量、测定、校准,而我的共和国将人带上蓝天,这就是定理与雄鹰的区别。”

  “你会在云端迷路的。”

  “而您会在计算中迷路。”

  “和谐中少不了空想。”

  “代数中也少不了空想。”

  “我喜欢欧几里德①创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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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希腊数学家。

  “可我哩,”戈万说,“我更喜欢荷马创造的人。”

  西穆尔丹严肃地微笑,眼盯着戈万,仿佛要稳住这个灵魂。

  “这是诗。别相信诗人。”

  “对,我知道这句话。别相信微风,别相信光线,别相信香味,别相信鲜花,别相信星星。”

  “这些都不能当饭吃。”

  “不见得吧!思想也是食物。思考等于吃饭。”

  “别太抽象了。共和国是二加二等于四。每人都得到他应得的……”

  “加上他所不应得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个人与大家都应宽厚大量、相互谦让,这才是全部社会生活。”

  “除了一丝不苟的正义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不,还有一切。”

  “我只看见正义。”

  “可我看得更高。”

  “正义之上还有什么?”

  “公道。”

  他们有时停住,仿佛在交换目光。

  西穆尔丹又说:“说清楚一点,做得到吗?”

  “好吧。您主张义务兵役制,可是针对谁呢?针对别人。我可不喜欢兵役制。我喜欢和平。您希望穷人得到救助,可我希望消灭贫穷。您主张比例税制,可我主张干脆取消赋税。公共开支应该压缩到最小,而且由社会剩余价值来支付。”

  “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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