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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既然别人不肯向她指明道路,她必须独立寻找。她有时坐下,站起来,又坐下。她感到一种与死相仿的疲劳,首先是肌肉累,然后是骨头累,这是奴隶的疲劳,而她也确实是奴隶,是被丢失的三个孩子的奴隶。她必须找到他们。每一分钟的流失都可能意味着失去他们。负有这种责任的人就不再有任何权利了。对她来说,喘口气是不能容许的。但是她精疲力竭。人累到这个地步,连迈步都成问题。她能迈步吗?她从一大早起就赶路,再没有遇见村庄,连房屋也再没有见到。她最初走的是该走的路,后来走的是不该走的路,最后便在完全相似的树木之间迷了路。她是否靠近了目的地?是否即将到达苦难的终点?她走在痛苦之路上,感到最后一站的疲惫。她会倒毙在路上吗?此刻,她再也无力往前走了,太阳正在下山,森林变得幽黑,小路消失在青草下面,她感到茫然。她只有天主。她呼叫起来,无人回答。

  她四下看看,看到树枝中间有一块空隙,便朝它走过去,突然发现来到了树林外面。

  在她面前有一个像壕沟一样狭窄的小谷,谷底的石堆中有一条清澈的水流,这时她感到干渴难忍,便向水流走去,跪下来喝水。

  她利用跪下的片刻做祈祷。

  她站起来,看看该往哪边走。

  她跨过小溪。

  小谷的对岸是一大片看不到边的、盖满短荆棘的高原,高原在溪旁的斜坡上,一望无际。森林是孤独,高原是旷野。在森林里,每个灌木丛后面都可能有人。但在高原上,极目望去,什么也没有。几只小鸟逃遁似地飞进了欧石南丛。

  此刻,这位神智恍馆的母亲,面对无边的孤寂,两腿发软;她仿佛失去了理智,朝这片孤寂抛去奇怪的喊声:“这里有人吗?”

  她等待回答。

  有人回答了。

  这是一个深沉的声音,它来自天边,并且陆续引起回声。它像是雷鸣,要不就是炮声。这声音似乎在回答母亲,它在说:“有人。”

  接着是寂静。

  母亲兴奋地挺直身体。这里有人。她现在有人说话了。她刚喝过水,做过祈祷,恢复了体力。她开始爬坡,朝那个巨大而遥远的声音的方向走去。

  突然间,一座高塔出现在地平线上。它孤零零地立在荒野里,夕阳将它染成红色。它离这里约一法里多路。高塔后面是雾蒙蒙的一大片树木,这是富热尔森林。

  高塔的位置正是发出隆隆响声--它仿佛是召唤--的地方。莫非这声音来自高塔?

  米歇尔·弗莱夏来到了高原项上,前面是一马平川。

  她朝高塔走去。

  六 形势

  时辰已到。

  无情者抓住了残酷者。

  西穆尔丹将朗特纳克捏在手中。

  这位老保皇党叛乱分子被困在巢穴里,显然无法逃生。西穆尔丹准备将他斩首,在他的地产上,也可以说在他的房产前就地斩首,好让封建宅邸亲眼目睹封建主人掉脑袋,以儆效尤。

  因此他派人去富热尔取断头台,就是刚才我们在路上见到的。

  杀掉朗特纳克就是杀掉旺代;杀掉旺代就是拯救法兰西。西穆尔丹毫不犹豫,坦然地履行这残暴的责任。

  看来侯爵已走投无路,西穆尔丹对此很放心,但另一件事却使他忧心忡忡。战斗肯定十分严酷,戈万将指挥战斗,而且可能参加战斗,因为这位年轻指挥官有士兵的气质;他肯定会投入这场肉搏。但愿他别丢了性命!戈万!他的孩子!他在世上唯一的爱!在这以前戈万一直很幸运,然而好运也会感到厌烦的。西穆尔丹在发抖。真是奇怪的命运:他夹在戈万家族的两个人之间,他盼望其中一人死去,盼望另一人活下来。

  这一炮不仅吵醒了摇篮中的若尔热特,不仅召唤了处于孤寂深渊中的母亲。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瞄准手有意所为,这发警告性炮弹击中了高塔的二层楼,打穿了掩护那一大挑射击孔的铁栅架,将它打掉了一半。被围困者来不及去修补。

  被围困者原先是在吹嘘,其实他们的弹药不多,处境比围困者料想的更艰难。如果有足够的火药,他们会炸掉图尔格,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是他们的梦想。然而他们的储备已经用尽,每人只能射击三十次。长枪、短铳枪、手枪倒是不少,但子弹不多。他们将所有的枪支上好子弹,以便连续发射,但能持续多久呢?既要射击又要节省子弹,这可是个难题。幸好--不吉利的幸好--战斗将主要是肉搏,是用马刀和匕首的白刃战。双方主要是搏斗而不是相互射击。双方将相互劈砍,这正是被围困者所希望的。

  高塔内部似乎难以攻克。在有缺口的那间低矮的大厅里,朗特纳克巧妙地修筑了防御工事,以堵住进口。工事后面是一张长桌,上面摆满了子弹上膛的兵器:喇叭口火枪、马枪、短统枪,此外还有马刀、大斧和匕首。既然无法使用与大厅相通的地牢来炸毁高塔,侯爵便下令关闭地下室的门。矮厅上面是二楼那个圆形房间,只有极其狭窄的圣吉尔式螺旋楼梯通往那里。这间房和矮厅一样也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了准备妥当、随手可取的武器。光线从一长排射击孔射入室内,刚刚被炮弹打坏的就是射击孔的铁栅架。从这个房间顺着螺旋式楼梯便可上到三层楼的圆形房间,那里便是与桥一小城堡相通的铁门。这间房称作“铁门室”或“镜子室”,因为在光秃的五墙上挂着许多小镜子,它们挂在锈迹斑斑的旧钉上,半野半雅,不伦不类。上层的房间是无法防守的,因此这间镜子室,用要塞立法者马内松-马莱的话说,就是“被围困者投降的最后据点”。我们已经说过,他们决不能让围困者来到这里。

  三楼的这个圆形房间也是从射击孔采光,但这里还燃着一支火炬,火炬插在与矮厅的火炬架相仿的铁架上。它是由伊马纽斯点燃的,旁边还放着火绳的一端。多么可怕的精心安排!

  在矮厅紧里面的长搁板上,摆着食物,就像荷马书中的山洞一样。这里有:大盘大盘的米饭、名叫“菲尔”的黑麦糊、名叫“戈德尼韦尔”的小牛肉糜、名叫“鸡伊什波伊”的水果糊、苹果酱、苹果酒。吃喝自便。

  炮声使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只有半个小时了。

  伊马纽斯在塔顶监视敌人的动静。朗特纳克下令别开枪,让敌人靠近。他说:“他们有四千五百人,在塔外杀他们是没有用的。要在塔里杀他们。在塔里我们是平等的。”

  他又笑着说:“平等、博爱。”

  他们商定,一旦敌人开始行动,伊马纽斯就吹喇叭报警。

  大家默默地守在工事后或楼梯上,一手扶着火枪,一手摸着念珠。

  形势明朗了。

  对进攻者来说,要越过缺口,摧毁工事,--夺取那上下三间厅室,在枪林弹雨下一级一级地强占螺旋楼梯;对被围困者来说,前面是死亡。

  七 序幕

  戈万在组织进攻。他向西穆尔丹和盖尚下最后指示。我们还记得,西穆尔丹应该驻守高原,不参加进攻,而盖尚应该率领大部队留守森林营地以观察形势。除非塔里有人冲出来或者企图逃跑,否则树林里的矮炮和高原上的高炮一律不许射击。戈万亲自带领突击队。这使西穆尔丹十分不安。

  太阳刚刚落山。

  旷野上的塔和大海上的船一样,对它们的进攻方式是相同的。不是冲锋而是靠拢。不用炮击。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炮击十五法尺厚的墙有什么用呢?在舷门上打一个洞,一方攻,一方守,用的是大斧、刀子、手枪、拳头和牙齿,这就是进攻。

  戈万感到攻打图尔格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两眼发红地相互肉搏,还有什么比这更凶残的吗?戈万熟悉高塔可怕的内部,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

  他在遐想。

  此刻,他的助手盖尚正离他几步远,手举望远镜如帕里尼埃方向观望。盖尚突然呼叫起来:“呵!总算来了!”

  呼声惊醒了凝神逻想的戈万。

  “什么事,盖尚?”

  “指挥官,梯子到了。”

  “救生梯?”

  “是的。”

  “怎么?不是已经到了吗?”

  “没有,指挥官。我刚才很担心。我派去雅弗内的特使已经回来了。”

  “这我知道。”

  “他说他在雅弗内的木工场找到了我们要的那种长梯,他征用了它,将它装上一辆大车,还调用了十二名骑兵来护送,他看到大车、卫队和长梯朝帕里尼埃进发才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还向我们作了汇报。他还说大车套的是好马,它是在清晨两点出发的,日落以前能到达这里。这些我都知道。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指挥官,太阳已经落山,而运梯子的大车还没有到。”

  “怎么可能呢?可时间到了,我们该进攻了。如果我们拖延,被围困的人会以为我们让步了。”

  “我们可以进攻,指挥官。”

  “可是救生梯是必不可少的。”

  “那当然。”

  “而我们没有救生梯。”

  “我们有了。”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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