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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黛吕舍特说:

  “您不要离开。我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您看,我原来以为我能够和您告别的,现在我不能做到。人不能被迫做不能做的事。为什么您昨天要来呢?如果您想走,就不应该来。我从来没有和您说过话。我一直爱着您,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只是那第一天,埃罗德先生念利百加的故事的时候,您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相遇,我感到我的两颊发烫,我心里想:‘啊!利百加想必也会脸变红的。’不管怎样,在昨天以前,要是有人对我说:‘您爱着教区长’,我会觉得好笑的。这是因为在这种爱情里有可怕的东西。那仿佛是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我可并不留意这一点。我去教堂,我看见了您,我认为任何人都和我一样。我不责备您,您没有做过一点事要我爱您,您没有在这方面花过气力,您对我望,您望别人这不是您的过错,但是这使得我痴情地爱上了您。我不怀疑这一点。当您拿着书的时候,您满手捧的是光辉,而别的人拿着书的时候,拿的仅仅是一本书。有时候您抬起双眼对我看。您说到大天使,而您就是大天使。您所说的一切,我立刻就思考起来。在见到您以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信仰上帝。自从见到您以后,我成了一个要祈祷的女人。我总是对杜丝说:“快给我穿好衣服,别让我错过礼拜。’我向教堂奔去。这样做,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就是这样。我原来却不知道这一点。我对自己说:‘我变得多么虔诚呀!’是您告诉了我,我不是为了上帝上教堂的。我是为了您才上教堂,这是真的。您是这样俊美,您的话是那样动听,您朝天举起双臂的时候,我仿佛觉得您的两只雪白的手把我的心握住了。我发了疯,我不知道自己发了疯。如果您一定要我对您说您有什么过错,那就是您昨天走进了花园,而且和我说了话。如果您对我什么也不说,我自然一点儿也不会知道。那样,您离开后,也许我会感到悲伤,可是现在呢,我却会因此死去。既然我知道了我爱您,您要离开便不再可能了。您在想什么?您好像没有在听我说话。”

  埃比尼泽回答说:

  “昨天您听见了说的那些话。”

  “天哪!”

  “我对这件事能做什么呢?”

  他们俩静默了片刻。埃比尼泽又说道:

  “对我说只有一件事做:离开。”

  “我呢,只有死。啊!我多么希望没有海,仅仅只有天。我觉得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解决了,我们的离别就无所谓了。您不应该来对我说话。您为什么对我说话呢?所以,您不要走了。否则我将会怎样活下去?我告诉您我会死去。当我躺在墓地里的时候,您已经走得很远了。天哪,我的心全碎了,我真是太不幸了。不过我的叔叔不是坏人。”

  这是黛吕舍特生平第一次说到梅斯莱希埃里,称他“我的叔叔”。

  以前她一直叫他“我的父亲”。

  埃比尼泽向后退了一步,对船夫做了一个手势。这时响起了篙子撑在卵石上的声音,还有走在船边上的脚步声。

  “不!不!”黛吕舍特叫起来。

  埃比尼泽走到她的身边。

  “必须走,黛吕舍特。”

  “不,绝对不!为了一部机器!这可能吗?昨天您有没有见到那个可怕的人?您不能丢下我不管。您是十分聪明的人,您会想出一个办法来的。您对我说要我今天早上上这儿找您,同时却打定主意动身,这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您的事。您不应该埋怨我。您是想乘那只船走吗?我不同意。您不能离开我。天上的门打开后就不要再关闭。

  我对您说您要留下来。况且还不到时间。啊,我爱您!”

  她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搂住他的脖子,十只手指交叉了起来,仿佛在用她的伸出的两臂牢牢地捆住埃比尼泽,又用她的合拢的双手在祈求上帝。

  他挣脱了这个温柔的拥抱,虽然她竭力紧抱住他。

  黛吕舍特站不住,坐到了长满常春藤的岩石突起的地方,不自觉地将她的衣袖卷到胳臂肘那儿,露出了她可爱的胳臂。她发呆的眼睛发出了暗淡的目光。小船靠近了。

  埃比尼泽双手抱住了她的头。这个处女的神情像一个寡妇,这个年轻人的神情像一个祖父。他带着一种宗教的谨慎的态度抚摸她的头发。他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吻她的前额,那样的吻仿佛能使星星诞生。他对她说了这两个字,从心底发出的两个字:“再见!”

  他的声调里颤动着极度的苦恼,使人觉得他心全碎了。

  黛吕舍特嚎啕痛哭。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个声音缓缓地、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你们不结婚?”

  埃比尼泽转过头去,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吉里雅特站到了他们面前。

  他是刚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走过来的。

  吉里雅特不再是像昨天晚上那副模样了。他梳了头发,剃了胡子,穿了鞋,穿了一件大翻领的白色水手衬衫,又穿了他的一套全新的水手服。在他的小拇指上能看到戴了一枚金戒指。他好像十二万分地冷静。

  他的褐色的肤色现在变成青灰色。

  他的脸就像是在呼吸的青铜雕像的脸。

  他们惊愕地望着他。虽然他不大好认,黛吕舍特还是认出了他是谁。至于他刚才说的话,在此时此刻和他们的想法距离太远,所以对他们的思路没有一点儿影响。

  吉里雅特又说道:

  “你们有什么必要说再见呢。你们结婚吧,然后一起动身。”

  黛吕舍特发抖了,她从头到脚都在哆嗦。

  吉里雅特继续说下去:

  “黛吕舍特小姐二十一岁了。她能够自己做主。她的叔叔只是她的叔叔。你们彼此相爱……”

  黛吕舍特低声地打断他的话:

  “您怎么会上这儿来的?”

  “你们结婚吧!”吉里雅特又说道。

  黛吕舍特开始理解这个人对她说的话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可怜的叔叔……”

  “如果婚事在准备进行,他是会拒绝的,”吉里雅特说,“等到婚事已经办好,他就会同意。况且,你们马上要动身了。等到你们回来,他会原谅你们的。”

  吉里雅特又略含辛酸地说:“此外,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重新造他的船。你们不在的时候,他操心的就是这件事。他有‘杜兰德号’安慰他。”

  “我不愿意将悲伤留给别人,”黛吕舍特口吃地说,她显得有些惊慌,但是又使人感到其中夹杂着高兴。

  “悲伤是不会长久的,”吉里雅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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