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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黛吕舍特走过来了。她站住了。她走了几步要离开,但是又站住了,接着回过来在那条木长凳上坐下。月亮给树遮住,几朵云在苍白的星星间飘动。大海低声地对着黑暗里的事物说话,全城都睡了,天边升起了轻雾,景色无限凄凉。黛吕舍特低下前额,带着沉思的眼睛凝视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侧身坐着,只戴着一顶无边软帽,帽带松开,几乎像没有戴帽子一样,让人看到她娇嫩的颈背的头发根。她用一根手指毫无意识地绕着软帽上的一根饰带,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手好像雕像的手。她的袍裙的颜色在夜色里是白色的。树木在摇动,仿佛它们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魅力的感染。她的一只脚的尖端露了出来。她的垂下的眼睫毛仿佛在收缩,显示眼睛里有一滴泪珠,或者是有一个强忍住的念头。她的胳臂的动作迟迟疑疑,不知道支撑在哪儿好,显得分外迷人。她的姿态里有一种略略踌躇的意味,那不是亮光而是微光,是优美的风度,而不是像女神那样。她的裙子的下部的褶痕很优雅。她的可爱的脸在沉思,完全是童贞女那样的神情。她离他这样近,真太可怕了。吉里雅特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树枝间吹过的一阵阵风吹得连黑夜深沉的寂静都骚动了。美丽神圣的黛吕舍特在这夜色里是光辉和芳香混合起的产物。分散各处、无边无际的迷人的力量都神秘地聚到她的身上,凝结在一起。她让它们在自己身上充分显露。她仿佛是整个黑影的花朵似的灵魂。

  这个黑影在黛吕舍特那儿是飘动的,但是却重重地压着吉里雅特。他心醉神迷。他的感受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激动的心情常新,言语则会用旧,所以激动的心情不可能被言语表达。陶醉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看见黛吕舍特,看见她本人,看见她的袍裙,看见她的无边软帽,看见她的手指绕着的饰带,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切是真的吗?就在她的身边,这是可能的事吗?还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在呼吸,天啦!同时天上的星星也在呼吸。吉里雅特不禁心惊胆战。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不知所措。看见她以后的兴奋使他全身瘫软。怎么!真的是她在那边,他自己在这边!他的头脑着了迷,他的思念凝固不动,专注在那位少女身上,好像对方是一粒稀有的深红色宝石。他看着那颈背,那些头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切现在都属于他了,不久以后,也许是明天,他就有权松开那顶软帽,他就有权解开那条饰带。可是他遐想到这个地步,还一刻也没有产生过这样极端大胆的念头。用思想去触摸,这几乎是用手去触摸。爱情对于吉里雅特,就像蜂蜜对于熊一样,是美妙温柔的梦。他想得模模糊糊。他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夜莺还在歌唱。他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站起来,越过墙去,走到跟前说一声:是我,和黛吕舍特交谈起来,这个想法他却一点也没有。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他早就逃走了。倘若有什么和一个想法相似的东西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那便是黛吕舍特在那儿,他再没有任何需要了,永生已经开始了。

  一个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惊醒了,她是从沉思中,他是从精神恍惚中。

  有人在花园里行走。因为树木多,看不出是谁。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下来了。走路的人刚刚站住,一定是在很近的地方。那条有长凳的小径消失在两丛树当中。那个人就在那条小径上,离长凳没几步路。

  真是碰巧,树枝茂密,使得黛吕舍特能看得见那个人,吉里雅特却看不见他。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从树丛一直伸到长凳那儿。

  吉里雅特看到了这个影子。

  他望着黛吕舍特。

  她脸色全发白了。她的嘴张开一半,一声惊诧的叫声给抑制住了。她从长凳上想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她的动作显得她又想避开,同时又受到了吸引。她的惊讶是一种充满不安的喜悦的表现。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发亮的微笑,眼睛里含着闪光的泪水。她仿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得更美了。她看见的那个人似乎不属于尘世。反映在她的眼睛里的是一位天使。

  那个对吉里雅特来说只是一个影子的人说话了。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比女人的还要柔和,但是是男人的声音。吉里雅特听到了他说的这些话:

  “小姐,我每个星期天和每个星期四都看见您。别人对我说以前您可不是常常去的。这是别人过去的看法,请您原谅我。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话,这是我应守的本分,今天我来向您说话了,这也是我应守的本分。我应该首先开口对您说话。‘克什米尔号’明天要开船了,这便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您每天夜晚在您的花园里散步。如果我一直没有我现在这个想法,我要知道您的种种生活习惯,那是很不应该的。小姐,您贫穷,我从今天早上起成了富人。您愿意我做您的丈夫吗?”

  黛吕舍特像一个在恳求的女人那样合拢双手,朝那个对她说话的人望着。她默不做声,牢牢地盯着对方,从头到脚全身都在发抖。

  那个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爱您。上帝造出男人的心并不是不让它说话的。既然上帝许诺了永生,因此他希望人们能成双成对。在人间我有一个妻子,这就是您。我想念您,如同想念一篇祈祷文。我的信仰在上帝身上,我的希望在您身上。我的双翼是您带给我的。您是我的生命,而且早就是我的保护神。”

  “先生,”黛吕舍特说,“房子里没有人回答您的话。”

  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了。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甜蜜的梦。上帝是不禁止人做梦的。

  我觉得您仿佛是一种光荣。我热烈地爱着您,小姐。纯洁的圣女便是您。我知道此刻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可是我无法选择其它的时间。您记不记得别人对我们读过的《圣经》中的这一段?《创世记》的第二十五章①。从那时以后,我始终想到它。我经常反复读它。埃罗德牧师对我说:‘您应该娶一个有钱的妻子。’我回答他说:‘不,我应该娶一个贫穷的妻子。’小姐,我对您说话的时候,没有走近您,如果您不愿意我的影子碰到您的脚,我甚至能向后退。您是我的主人。如果您愿意,请您向我走过来。我爱您,我等待着。您是上帝赐予的恩惠的活的形象。”

  “先生,”黛吕舍特口吃地说,“我不知道在星期天和星期四有人注意我。”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我们对于天使的事是没有能力对抗的。整个天道就是爱。

  婚姻就是迦南①。您是希望之乡②的美女。充满无限的感激,我向您致敬。”

  黛吕舍特回答道:

  “比起其他那些行为严格的人,我认为我没有做过更多的错事。”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上帝将他的意愿放进花里,放进曙光里,放进春天里,他希望人们相爱。在夜晚的神圣的黑暗里,您多么美。这个花园是您照管的,在花园的芳香里有您呼出的气息。小姐,心灵的会合不依靠心灵本身。那不是我们的过错。您到了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感觉得到我爱您。有时候,我的眼睛对您抬起来。我错了,可是该怎么办呢?在对着您望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谁也不能克制住自己。有一些神秘的意志胜过我们。最好的圣堂就是人的心。如果在我的家里有您的心灵,那它便是我所渴望的人间乐园,您同意这样做吗?当我一直贫穷的时候,我一声也没有吭过。我知道您多大年纪。您二十一岁,我二十六岁。我明天要离开了,如果您拒绝我,我就不回来了。和我订婚吧,您愿不愿意?我的眼睛曾经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向您的眼睛提出这个问题。我爱您,请回答我吧。一旦您的叔父能接待我,我便会对他提出这件事,可是我首先要向您转过身来。是向利百加本人提出利百加的婚事的①。除非您不爱我。”

  黛吕舍特低下前额,低声地说:

  “啊!我爱他!”

  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吉里雅特一个人听得见。

  她依旧低着头,好像在阴影里的脸要将她的思想也藏到阴影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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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应该是《创世记》的第二十四章,作者写错。见本书第一部第七章第三节,是雅克曼·埃罗德在莱希埃里家里,当着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的面念的。这里埃比尼泽将黛吕舍特比做《创世记》中提到的利百加。

  ① 迦南,巴勒斯坦一地区,在约旦河与地中海之间,据传由上帝赐给亚伯拉罕,上帝说:“这迦南地要成为你子孙永远的产业。”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

  ② 即迦南。

  ① 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亚伯拉罕派老仆外出为其子以撒找妻子。仆人到了一井边,祈祷说,来打水的女人谁给他水喝,就是以撒的妻子。利百加来到井边打水,应仆人请求,给了他水喝,后与以撒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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