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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这道门的关闭,把那条还能深入到伽西莫多灵魂里去的唯一快乐与光明的亮光隔绝了,这个灵魂沦入了深深的黑夜。这可怜人的悲哀变得和他的残疾一般齐全,一般无法治疗了。何况他的耳聋又使他有些喑哑,因为发现自己聋了之后,为了不被别人耻笑,他便决定缄口不语,除了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破例。他甘愿把克洛德费尽苦心解放出来的舌头又收藏起来,以至于每当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他的舌头竟变得那么笨拙和麻痹,好象铰链生锈的门窗一样。

  现在,假若我们试着透过厚实粗糙的皮囊去探索伽西莫多的灵魂,假若我们能去探测这粗笨躯体的深处,假若我们决心去照亮这个不透明的身体,去探寻这迟钝的生物昏暗的内心,去洞悉它的一些暗角和死巷,并且忽然给锁在这洞穴深处的落地大镜子上投去一道极明亮的光,我们一定会发现那不幸的灵魂的姿态是多么可怜、畸形、佝偻,好象那些蜷伏在太矮太低的石头匣子里直到老死的威尼斯铅皮屋顶下的囚犯。

  心灵在一个畸形的躯体中的确是会憔悴的,伽西莫多几乎感觉不到在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和他一般模样的灵魂在盲目活动。事物的映象在到达他的思想之前,先遭遇到一定程度的折射。他的头脑是一个奇特的中心,经由它出来的概念都是扭曲的,这种折射所造成的映象,当然是散漫的和迷乱的了。

  于是他那有时疯狂有时痴呆的思想,往往游荡在成千种眼睛的错觉,成千种判断的错乱和种种偏差之中。

  这个注定倒霉的机体得到的第一种影响,是扰乱了他对事物的视觉,他几乎得不到任何直接的反映,外在世界对于他似乎比对于我们遥远得多。

  使他感到不幸的第二种影响,是他变得相当的凶狠。

  他的确是凶狠的,因为他本来就很粗野,而他的粗野又是由于他的丑陋。

  他的性格使他有一套他的逻辑,就象我们的性格使我们有一套我们的逻辑一般。

  他那额外发达的精力,是造成他凶狠的另一个原因。正如俄伯斯①所说:

  “精力充沛的孩子是凶恶的。”②然而,我们应当公正地指出,他的本性也许并不是凶狠的。自从他在人间第一次迈步,他就感到,随后就看到自己是被人鄙弃,厌恶和不受欢迎的,人的语言在他听来总是嘲笑和咒骂。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从周围发现的只是憎恨,他也学会了憎恨,他有了人所共有的凶狠,他拾起了别人用来伤害他的武器。

  ①俄伯斯(1588—1679),英国哲学家。
  ②这句原文是拉丁文。


  结果,他对人就只有转过脸去,他的圣堂就够使他满足的了,四处都是大理石像,有帝王,有圣徒,有主教,至少他们不会当面嘲笑他,却只向他射来安静和善的眼光,其余妖魔鬼怪的造像,对他伽西莫多也没有仇恨,在这方面他和他们十分相似,他们宁可去嘲笑别人。圣徒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为他祝福,妖怪也是他的朋友,他们保护他不受欺凌,他也长久地和他们谈心。他有时一连几个钟头去蹲在一座塑像跟前,寂寞地同它说着话,在这种时刻,假若突然有什么人走来,他便象一个唱夜曲唱得入迷的情人似的飞快地逃开。

  教堂对于他不仅是一个社会,并且还是一个宇宙,还是整个的自然界。

  除了那些画着花草的彩绘玻璃窗,他不梦想别的草木;除了那些撒克逊式柱顶上石刻的树叶和鸟雀,他不梦想别的绿荫;除了教堂的两座钟塔之外,他不梦想别的大山;除了在它们下面喧腾的巴黎之外,他也不梦想别的海洋。

  但是在那座慈母般的建筑上,他最喜爱的,那唤醒了他的心灵,使他展开悲惨地蜷缩在脑海里的翅膀,使他有时感到幸福的,则是那些钟。他爱那些钟,他抚摸它们,对它们讲话,他了解它们。他对于交叉点上尖尖的钟楼里的那些钟和大门顶上那口大钟,都有一种温柔的感情。十字窗上的那个钟楼和那两座钟塔,对于他就象是三只大鸟笼,笼中的鸟儿被他唤醒,单单为了他而歌唱。虽然使他耳朵变聋了的就是那些钟,但是他热爱它们,正如一位母亲往往最喜爱那个最使她痛苦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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