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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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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修女、上校、清晨四点钟,怎么都一齐到了第77号公路?”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神父和修女正好去列昂纳维尔,上校则在回赖利堡的途中。” 警长又说:“我去车辆管理处核对过,阿什利医生在六年前收到过一张罚款单,原因是违章停车。从未有过交通肇事记录。” 普兰査德凝视警长:“你在暗示什么,对吧?” 芒斯特耸耸肩:“我没暗示什么,我只觉得事有蹊跷而已。” “这场事故的确有五个目击者,如果你认为这是一桩大阴谋的话,我以为你的说法根本不值一驳。“ 警长长叹一口气:“我清楚。何必搞什么交通事故?军车把人撞死,朝前开就是了,何必弄几个证人来说一些破绽百出的废话!” “一点不错。”普兰査德站起来,伸伸懒腰。“好了,我得回要塞去了。就我看来,司机沃利斯中士不用负责任。”他盯着警长。“你不反对这种结论吧。” 警长无可奈何:“我同意,只好承认这是一场交通事故了。” 孩子们在悲悲戚戚地哭泣。哭声吵醒了玛丽。她躺着,不想动。她的双眼紧闭,默默地任思绪飘荡:这仅是一场噩梦。我还在沉睡,待我醒来,爱德华便会死而复生。 然而哭声不止。她再也无法忍受,只好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最后,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药力尚未全消。她走到蒂姆的卧室,佛罗伦斯正陪伴着两个孩子,三个人哭成一团。我多想哭啊,玛丽想,我怎么会哭不出声来? 贝思望着她:“爸爸真的,真的死了吗?” 玛丽只能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坐到床沿。 “我不能不告诉孩子们,”佛罗伦斯万分抱歉地说,“他们刚才还想出去与朋友一道玩呢。” “没什么,”玛丽梳梳蒂姆的头发,“孩子,别哭啦,一切都会好的。” 再也无法好起来了。 永远也无法好起来了。 美国陆军刑事调查总部设在赖利堡要塞的169号大楼内。这是一栋古老陈旧的石灰石建筑,掩映在绿树浓荫之中。一道台阶伸出来,直通大楼的门廊。在一楼的一间办公室里,谢尔·普兰査德正与詹金斯上校交谈。 “对不起,得吿诉你一条坏消息。沃利斯中士,就是那个碾死了医生的司机……” “怎么啦?” “今早心脏病突发,不幸猝死。” “太过分了。” 陆军刑调处的那位人士语调平淡地说“可能如此。先生,他的尸体已火化,事情来得太突然。” “真不幸,”上校起身道,“我已被调往海外,”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可是事关重大的升迁哟。” “祝贺你,这是你努力的结果。” 玛丽后来才弄清楚,她神志保持正常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始终处于震惊状态。降临在她家的事,似乎与她全然无关。她好像生活在水底,缓缓游动。遥远地方的某种响动,像被棉花滤过一遍才传来。 葬礼在杰弗逊大街的马斯·希利特·亚历山大殡仪馆举行,这是一幢蓝色大厦,有一道洁白耀眼的门廊。入口上方悬挂一口白色大钟。追悼大厅挤满爱德华的生前好友,安放着数不清的花束花圈。有一只大花圏的挽带上简单写着一行字:深切哀悼。落款为:保罗·埃利森。 玛丽一直独坐在大厅一侧的家属休息室内,孩子们两眼红肿,不声不响。 装殓爱德华遗体的棺材紧闭,玛丽无法想象这样做的原因。 牧师开始祷告:“主啊,您一直守候在我们的周围。群山尚未出现,大地尚未造成,人类尚未诞生,千古永恒,世世代代延绵无尽,你是我们的上帝。天崩地裂,山峰垮塌,大海泛滥,我们无所畏惧……” 密尔福湖畔那难以忘怀的往事: “你喜欢划船?”这是幽会的第一夜,爱德华问她。 “我从未划过船。” “周未,”他邀她,“我们约定划船。” 一周后,他俩便洞房花烛了。 “女士,你知道我为啥娶你?”爱德华戏谑地问,“你通过了考试。你笑得快活,却又未掉进水里。” 追悼仪式结束,玛丽与孩子们登上那辆黑色加长车,领着送葬人群,徐徐驶往墓地。 海兰墓地在阿西街,是个视野开阔的墓园,由一条碎石路环绕一周,这是江克欣城人的最古老的归宿。年年代代风剥雨蚀,残碑断碣一片疮痍。天寒地冻,下葬仪式只得从简。 “复活即我,生命为本。信我者虽死犹生,生者信我则不死。我即死而还阳者,且将永远不入冥府。” 最后,葬仪结束。玛丽和孩子们顶着呼啸砭骨的朔风,目送棺木徐徐落入冰凉无情的泥土中。永别了,我的爱人! 一死万事休,然而对玛丽来说,却是无法忍受的苦难的开始。她和爱德华生前也讨论过死,玛丽认为仅是谈谈而已。现在,死亡转眼化为现实,如此快速,方式又如此可怕,它已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将来的某种虚无缥缈的幻境,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呀!玛丽无法对付它。她内心的每一声呼唤,都在否认爱德华命归黄泉。他溘然长逝,意味着一切美好的东西也都凋谢。然而,无可辩驳的事实,像浪涛一样猛烈撞击她,使她震颤心悸。她想独自待一会,想蜷缩在自己的身躯里,却又感觉自己像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孩,又遭父母遗弃。她开始怨恨上帝不公:为啥不先夺我的魂魄?她开始恨爱德华,为何撇下我而长辞?她开始生孩子的气,生自己的气。 我现在才三十五岁,已是拖着两个孩子的寡妇。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当我是爱德华·阿什利太太时,我有我的自我。我属于他,他属于我。 星移斗转,时间在嘲笑她的空虚,她的生命之车脱离了常轨,她对此无能为力。 佛罗伦斯、道格拉斯和其他亲朋好友陪伴她,好让她感到轻松一些。玛丽却希望他们走开,让她一人离群索居。有一天,佛罗伦斯进来,发现她一个人在收看电视转播的堪萨斯州足球赛。 “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旁边,”那天夜晚,佛罗伦斯讲给丈夫听,“她好像把整个身心都投进比赛中。”佛罗伦斯不寒而栗。“为什么?” “玛丽本人讨厌乱哄哄的足球,可是,爱德华是个球迷呀!” 爱德华一死,撇下的事千头万绪。什么遗嘱、保险、存款、税务、账单。还有爱德华的医药诊疗生意、贷款、固定资产、盈亏诸问题,玛丽累得精疲力竭。银行经理、律师、会计自然蜂拥而至。玛丽向他们大叫大嚷,求求他们让她安静一会儿。 我管不过来,她哭诉道。爱德华尸骨未寒,这些家伙就登门谈钱。但是,她还是得与他们谈钱。 爱德华的会计弗兰克·邓菲说:“阿什利太太,付清账单,缴纳遗产税,要花掉大部分人寿保险赔偿金。你的丈夫对于病人拖欠的医药费似乎很不在意,别人欠他一大笔款子,我准备雇个收账员向债户催款……” “不行!”玛丽冒火地劝止道,“爱德华不允许这样做!” 邓菲迷惑不解:“当然,这也行。你的现有财产是三万美元现金,外加这幢房子。这幢房子可作抵押,如果你想出卖……” “不,爱德华不希望我卖房子……” 玛丽端坐不动,神态严峻,强忍悲伤。邓菲不由内心赞叹:“老天,我老婆若这样对我,我死也瞑目了。” 更难过的事情还在后头,那就是清理爱德华的遗物。佛罗伦斯自告奋勇,玛丽拒绝道:“谢谢,爱德华要我亲自给他整理东西。” 尽是些小玩意,然而件件惹出无限情思。十几根烟斗、一罐未启封的烟丝、两副眼镜,他再也不会用的医学讲座笔记;她打开壁柜,抚摸爱德华再也不会穿的一件件西服。那条蓝领带,他俩共度的最后一夜,就系在爱德华的脖子上;他的手套,围巾。在寒冷的季节,这些东西给爱德华带来温暖。现在,他躺在冰冷的墓穴中,再也无法享受温存。她小心翼翼地收拾他的刮胡刀,牙具,动作麻木机械。 她看见了两人互换的情书,睹物思人。在爱德华开业之初,日子过得清贫拮据,记得感恩节都买不起火鸡。夏天外出野餐,冬天去乘雪橇。怀上贝思后,他俩就忙着给肚子里的小生命读诗文,放古典音乐。生下蒂姆时,爱德华又给她写来一封充满挚爱的长信。那只镀金苹果,是她初上讲台时爱德华送的礼物,桩桩件件,无不充满夫妇之间的真情,她禁不住热泪盈眶。爱德华之死,犹如一个魔术师玩弄的邪恶诡计。刚才爱德华还是活生生的,谈笑风生,让人疼爱,倏忽之间就掉落为泥,不复在焉。 我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必须接受现实;我不是一个成熟的人,无法接受现实。我实在不想苟延残喘。 绵绵长夜苦,孤灯伴无眠:去找爱德华,结束那肝肠寸断的痛苦熬煎,在幽冥中安息,倘若真的如此简单,倒也罢了。玛丽恻然地想。但是,哪有美满的结局?等待我们的是死亡。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幸福,却又被莫名其妙地夺走。我们是一艘被遗弃的太空船,在茫茫星空中盘旋。世界是达豪集中营,我们都是苦难的犹太囚犯。 她最后迷糊了。半夜,她发出阵阵惊悸叫声,孩子们吓坏了,拥到她的房间,钻进她的被窝,紧紧抱住她。 “你不会去死吧?”蒂姆可怜兮兮地悄声问。 玛丽仿佛大梦初醒:我不能自杀,孩子需要我。爱德华决不会饶恕我自杀的! 活下去!为了孩子,为了给他们爱德华已无法赐予的爱!失去了爱德华,我们变得两手空空,一贫如洗,只好相依为命终余年。由于我们过去的日子太幸福美满,所以爱德华之死使我们悲痛欲绝,这真是莫大的讥讽。我们有千万条理由去思念他。往事萦怀难排遣,往日的幸福再也不会回转。满怀激忿问苍天,苍天啊苍天,你在哪里?你可听见我的呼喊?救救我吧,救救我们吧! 林·拉德纳有句名言:既然每人必死,何不停止争吵,赶快处理事情。 我一定要做事情。我太自私了,我的行为太不正常,好像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受苦受难。上帝并非只在惩罚我一人,人生,就是个巨大的百宝箱,就在眼下这个时光,在天涯海角,有人丢失孩子,有人坠崖,有人在偷香窃玉,有人在理发,有人在床上痛得辗转反侧,有人粉墨登场,有人陷入灭顶之灾,有人新婚燕尔,有人在挨饿。说到底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万古就是一亿年,亿万年前,组成我们身体的每个原子,只是一颗星的一部分。上帝啊,看看我吧,我们无非是你宇宙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死了,我们代表的那部分宇宙也随之灭亡。 爱德华无处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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