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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要提请你注意,”乔特斯对斯塔夫鲁思说,“我只是向我的委托人提供建议。你的委托人完全可以作出他自己的抉择。”

  “要是没有这一桩秘密交易,那我们会怎么样?”

  “陪审团就会——”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开始说。

  “我要听他说,”拉里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辩护律师的话,转向乔特斯。

  “在审判中,道格拉斯先生,”乔特斯回答说,“最重要的因素不是无罪还是有罪,而是无罪还是有罪的印象。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只有真理的解释。在目前的这一案件中,不管你是不是清白无辜的,这无关紧要,问题是陪审团有了你有罪的印象。因为这一点你就会被定罪,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拉里久久地注视着他,随后点点头。“好吧。”他说,让事情就这样结束吧。”

  十五分钟以后,两个被告站在审判员席前面。担任审判长的庭长坐在中间,两个担任审判员的高等法院法官坐在两旁。拿破仑·乔特斯站在诺艾丽·佩琪的旁边,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则站在拉里·道格拉斯的一侧。

  整个审判厅内众目睽睽,十分紧张。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说审判要发生惊人的变化。而当这一变化真的发生时,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

  “审判长先生,诸位阁下,”拿破仑·乔特斯用刻板的、学究式的语气说,好像他刚才并没有同审判员席里的三位法官达成一笔秘密交易。“我的委托人希望把她的抗辩从不服罪改为服罪。”

  审判长把身子朝后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吃惊地望着乔特斯,好像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一消息。

  这个审判长的戏演得真到家——诺艾丽想着——他是想挣大钱,或者想捞德米里斯许诺给他的其他什么报酬。

  审判长趋身向前,慌慌张张与两个审判员低声细语,商量着什么问题。他们点点头。

  随即审判长俯视着诺艾丽,问道:“你要求把抗辩改为服罪吗?”

  诺艾丽点点头,坚决地说:“是的,我要求。”

  弗雷德里克·斯塔夫鲁思迅速地跟着响亮地说,似乎担心把他漏了。“诸位阁下,我的委托人要求把他的抗辩从不服罪改为服罪。”审判长注视着拉里:“你要求把抗辩改为服罪吗?”

  拉里朝乔特斯望了一眼,点点头说:“是的。”

  审判长仔细打量着两个罪犯,脸上一片阴沉:“你们的辩护律师有没有向你们说清楚:根据希腊法律,故意杀人罪的刑罚是死刑?”

  “是的,说了,阁下。”诺艾丽说得响亮、清楚。

  审判长又看着拉里。

  “说了,先生。”他说。

  审判员们又低声商量了一阵。审判长转向德莫尼迪斯:“公诉人对被告改变抗辩有没有反对意见?”

  德莫尼迪斯对着乔特斯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没有。”

  诺艾丽怀疑,这个国家检察机关的公诉人是不是也在贿赂名单上,抑或是被当作牺牲品的无名小卒。

  “很好,”审判长说,本庭别无选择,只得接受被告改变抗辩的要求。”他转向陪审团,“诸位先生们,鉴于这一新的发展,你们可以卸去陪审员的职责。实际上,案件的审理已经结束。本庭即将作出判决。谢谢你们的协助和合作。现在我宣布休庭两个小时。”

  审判长的话才说完,新闻记者们跌跌撞撞跑出审判厅,争先恐后地奔向电话间和电传打字电报机,报道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谋杀审判中这一最新的耸人听闻的进展。

  两个小时以后,法庭重新开庭时,审判厅内挤得水泄不通。

  诺艾丽环视审判厅的四周,看着一张张的旁听者的脸。他们都带着急切的期待的表情凝视着她。诺艾丽对他们的天真样子,勉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是老百姓,他们真的以为正义会得到伸张,以为在民主国家内人人平等,以为穷人和富人在法律面前都会得到一视同仁。这不可笑吗?

  “下面,被告起立,走到审判员席前来。”

  诺艾丽仪态从容地站了起来,走向审判员席去,乔特斯跟在她的旁边。她从眼角看到拉里和斯塔夫鲁思也走了上来。

  审判长讲话了:“凡是在对犯罪事实有合乎情理的疑点的重大案件中,如果疑点得不到澄清,本庭从来不对被告随便作出判决。我得承认,在这一案件中,我们认为存在着一个至关紧要的疑点。检察员始终未能出示死者尸体这一重大物证,是对被告非常有利的。”他侧转身体看着拿破仑·乔特斯,“我相信,被告的这一位才华出众的辩护人完全清楚,在谋杀罪没有得到充分的确凿的证实的任何案件中,希腊法庭从来不作出死刑的判决。”

  一阵微微的不安感闪过诺艾丽的脑际,但还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不过是悄悄的、非常轻微的一点儿暗示。审判者继续讲着。

  “因此,被告人在审判中途决定将他们的抗辩改为服罪,使得我的同事和我十分震惊。”

  不安和忧虑的感觉出现在诺艾丽的心窝里,慢慢胀大,向上爬动,压着了她的咽喉,以致她突然发觉呼吸都困难了。拉里盯着审判长,还没有弄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们深知,被告人在本庭前和在全世界公众前决定承认他们自己的罪行必定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良心上的自我反省过程。对此,我们表示钦佩。但是,良心得到宽慰并不能用来抵消和赎回他们招认的可怕的罪行,即残酷地杀害一个孤立无援的、手无寸铁的妇女。”

  审判长的这一句话像晴天霹雳击中了诺艾丽,她突然领悟到自己受骗了。德米里斯摆下了迷魂阵,哄得她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而在烟幕背后他磨刀霍霍,趁她不防备一刀把她捅了。这是他的惯用伎俩,是他装上诱饵的陷阱。实际上,他早已知道她怕死,就故意递给她活命的希望,而她竟然上了钩,相信了他。她要跟他斗智,还差远啦。德米里斯现在就采取了报复手段,而不是在以后。她的一条命本来是有救的。当然,乔特斯知道,除非能找到尸体,否则她不会被判处死刑。显然,他并没有同审判长达成任何幕后交易。乔特斯操纵了辩护的全部,一步一步把她诱向死亡。她转过身子,看着他。他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碰上了。这时,他眼神中露出了真正的哀伤。他爱她,但却给她套上了绞索。如果他能从头再来一遍的话,他还会照老样子做的。话说到底,他是德米里斯的人,就像她是德米里斯的人一样,两人都斗不过他,都得听命于他。

  审判长正在说着:“所以,在国家授予我的权限之内,并根据国家的刑法,我宣判对诺艾丽·佩琪和拉里·道格拉斯两个被告人的刑罚是枪决……判决从今天算起在九十天内由行刑队执行。”

  整个审判厅顿时陷入一片大混乱之中,但是诺艾丽既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不知什么东西促使她回头看了看。原先空着的座位有人坐上了,是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坐在那里。他新理了发、胡子刮得光光的,穿了一套蓝色的真丝衣服,看得出是精工缝纫的。胸前露出淡蓝色的衬衫和薄绸领带。他那深橄榄色的眼睛炯炯发光,精神矍铄,一点也没有当初到监狱中来探望时的那种受到挫败的、颓丧萎靡的迹象。实际上,这样的一个康斯坦丁·德米里斯从来未曾有过。

  在诺艾丽遭到惨败的时刻他来看她,品尝她表现出来的恐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她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埋着的、心毒手辣的满足。除此以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也许是悔恨,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辨别清楚,已经消逝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局棋到这里才算完全结束。

  拉里听了审判长的最后几句话,大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法警走上来抓住他的手臂时,他挣脱了,面对着审判员席。

  “等一等!”他哀叫道,“我没有杀死她!他们陷害了我!”

  另一个法警匆匆赶来,于是,两个人抓住了他。其中一个拿出了一副手铐。

  “不!”拉里尖厉地惨叫着,“听我说!我没有杀死她!”

  他还要使劲挣开法警的挟持,但一副手铐已经套上了他的两只手腕。拉里被硬拉着押了出去。

  诺艾丽感到手臂被人抓住了。监狱的女看守等在旁边,准备押送她回去。

  “他们在等你,佩琪小姐。”

  这真像剧院里催着登台的唤声。不过,这次幕幔放下来后,再也不会升起来了。诺艾丽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被人们围着。这是她告别前的演出,这个又脏又旧的希腊审判厅就是她最后的一个剧院。嗯——她蔑视地想着——总算满座。

  她顾盼左右,看见阿尔曼·戈蒂埃震惊得不知所措,盯着她看,在他玩世不恭的处世态度中就这一次给吓着了。

  坐在旁听者中间的还有菲力普·索雷尔,他那凹凸不平的脸上想装出一副开心的笑容,但是又装不像。

  在审判厅的另一端坐着伊舍利尔·凯兹,他的两眼闭着,上下唇微微移动着,好像在默默地做祷告。诺艾丽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就在那个患“天老儿”病的盖世太保头子的鼻子底下,把凯兹藏在德国将军的汽车尾部行李箱里偷运出境了。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和她内心的惧怕。但是,当时的惧怕跟今日占据了她整个身心的恐惧比起来那是微不足道了。

  诺艾丽的目光扫过审判厅,发现了时装店老板奥古斯特·拉肖的那张脸。她说不出他叫什么名字了,但她仍然记得他那像猪一般的脸、又矮又胖的身子和维也纳的阴郁的旅馆房间。当他发现她在看他的时候,就眨了眨眼,低下头去了。

  这时,一个讨人喜欢的、美国人长相的高个子金色头发男子从人群中站起来,注视着诺艾丽,好像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对这个人,诺艾丽一点也没有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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