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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这时,诺艾丽心里明白,他是真心诚意的。

  她脑海中涌现出她细心策划毁灭拉里的那些年月的情景,以及回味着设想拉里已经灭亡的可怕的痛快感。但是,从她又见到拉里的那时刻起,她立即发觉,深深埋在仇恨下面的东西并没有完全熄灭。当她把他推向死亡的边缘时,迫使他冒他们两人的生命危险在浓雾中飞抵阿姆斯特丹时,她好像是不顾一切地同命运顶着干来考验他对她的爱情。那时,她同坐在驾驶舱内的拉里近在咫尺,在同一架飞机里,同他一起心惊胆战,而她心里一清二楚:如果他要死的话,他们两人就会死在一起。结果他既拯救了自己,也救了她。那天半夜,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旅馆里,她的恨和爱交织在一起。不知怎么搞的,时间逝去后又倒退了回来,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巴黎那家便宜客栈的小房间里。拉里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我们结婚吧;我们到乡下去,会找到一个镇长给我们证婚的。”

  现在和过去这两段时间,纠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诺艾丽知道,他们是永恒的,永远没有时限的,并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发生了变化。她对拉里的切齿痛恨源自对他的高度的爱。深深的爱。一旦失去后,就变成了深仇大恨。如果她毁灭了拉里,她也就是毁灭了自己,这是因为她早已把她的一切交给了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得了。

  在诺艾丽看来,她一生中所获得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由于仇恨。父亲对她的出卖,把她浇铸成型,被拉里遗弃又使她淬了火,面对冷酷的现实,她更硬更顽了。她的心胸中塞满了复仇的强烈欲望,这一欲望只有自己拥有一个王国才能满足。在这个王国里,她有支配一切的权力,能够确保永远不会再被别人出卖,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最后,她终于获得了这个王国。现在,她已准备好放弃这个王国。因为她占有一个王国的根本目的是要利用王国的力量让拉里需要她、爱她。终于,她的目的达到了,拉里是一点不假地需要她了,爱她了。从更深的一层意义上来说,她要占有的王国,包括拉里在内。

  十八、诺艾丽和凯瑟琳

  雅典:1946

  拉里和诺艾丽在拉菲那的别墅里,连续三个月,一切称心如意,过着绝顶好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妙不可言的日子像变魔术般一天挨着一天,阳光明媚,天空中万里无云。在工作时间内,拉里干着他热衷的工作——飞行;有空时,他到拉菲那去同诺艾丽住上一天,或一个周末,或整整一个星期。起初,拉里担心那样的安排会变成一副重担,把他拖入他讨厌的那种家庭生活中去;但是,只要他一看到诺艾丽,就着了迷,因而他开始急切地盼着能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刻。有时,诺艾丽突然要和德米里斯外出旅行,不得不取消一次周末的时候,拉里就单独一人待在别墅里,发觉自己生气了,吃醋了,脑子里闪现着诺艾丽和德米里斯在一起的情景。隔了几天,他又去别墅时,诺艾丽见他那急渴的样子,感到很吃惊,也很高兴。

  “你想念我了。”她说。

  他点点头:“想得要死了。”

  “很好。”

  “德米里斯怎么样?”

  她犹豫了一下:“老样子。”

  拉里发觉到她的踌躇:“怎么了?”

  “我考虑了你说过的事。”

  “什么?”

  “你说过你恨偷偷摸摸,像一个犯人一样怕见人面。我也恨。不管什么时候,康斯坦丁在我身边,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曾经向你说过,拉里,我要你的全部。我意思是指我不希望同别人合着占有你。我要你跟我结婚。”

  他惊异地凝视着她,没有防备她说这话,一时手足无措。

  诺艾丽也在看着他:“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你知道我要的。可是怎么结婚呢?你一直不停地跟我说,万一德米里斯发现我们的事,他会干出什么什么事来。”

  她摇摇头。“他发现不了。只要我们聪明机灵一些,安排得周到一些,他不会知道的。我不是他的财产,拉里,我可以离开他。对此他毫无办法的。他自尊心太强,不会来阻止我在这一问题上的抉择。隔一二个月以后,你把工作辞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彼此单独走,也许到美国去吧。我们在那里结婚。我钱很多,一辈子也花不完。我给你买一个有执照的航空公司,也可以买一所飞行学校,或者随便什么你喜欢要的东西。”

  他站着,默默地听着,同时心中权衡着得失。讲到“失”,他能失去些什么呢?一个下贱的飞机驾驶员的职务。一想到自己拥有飞机,自己办航空公司,一股清冽的泉水流过全身,真太惬意了。他自己将有改装的B-25型轰炸机,甚至也许会有问世不久的DC-6型飞机。四台星形发动机,八十五位乘客。还有诺艾丽,是的,他需要她。老天,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妻子怎么办?”他问。

  “跟她说,你要离婚。”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同意。”

  “不要用要求的口气。”诺艾丽回答说,“用直截了当的命令的口气说。”她说话中包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改变的语调。

  拉里点头同意说:“好吧。”

  “你不会后悔的,亲爱的。我保证。”诺艾丽说。

  对凯瑟琳来说,时间已经失去了与人的生理机能联系在一起的节奏;她已陷入时间的混沌状态,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拉里几乎不回家来了。因为再也没有勇气寻找任何借口和面对旁人,凯瑟琳早已停止了会客访友。帕普斯好几次想来找她,但是最后都没有敢。她发现自己只能够用间接的方法处理一些事情和跟旁人联系:打电话、写信和拍电报。要是面对面讲话,她好比石头一块,言语像打石取火时溅出的火星四散飞走了,尽是枉费心机。时间带来了痛苦,朋友也带来了痛苦。凯瑟琳找到的唯一能缓解痛苦的方法是喝酒以后昏沉沉的忘却一切的状态。啊,酒这东西真奇妙,它可以抑制痛苦,钝化挫败后的尖厉刺痛,使受到残酷的社会现实打击后的其他人们温和柔顺一些。

  凯瑟琳初到雅典的时候,她和威廉·弗雷泽经常通信,交流新闻,使彼此对共同的朋友和敌人的活动能够随时了解。然而,自从她同拉里的种种问题发生以后,她没有心思再给弗雷泽写信了。最近的三封弗雷泽的来信还没有回,其中一封信连拆都没有拆。在她已经陷入的自怜的微观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她简直没有能力来处理了。

  有一天,凯瑟琳接到了一封电报,看都没有看,就扔到桌子上了。

  一个星期以后,门铃突然响了,来的是威廉·弗雷泽。

  凯瑟琳呆呆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尔!”她带着沙哑的声音叫道,“比尔·弗雷泽!”

  他正要开始说话时,凯瑟琳发现他眼睛中兴奋激动的神情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吃了一惊和受了震动的神色。

  “比尔,亲爱的。”她说,“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有业务上的事到雅典来。”弗雷泽解释道。“你接到我的电报没有?”

  凯瑟琳向他看着,在脑海里搜索着。“我不知道。”她最终说。

  她把他引进起居室,室内旧报纸乱七八糟,烟灰缸里塞满烟蒂,碟子里残存着吃剩的食品。

  “对不起,这房间这么一塌糊涂。”她说,含意不清地挥了挥手,“我一直很忙。”

  弗雷泽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她。“你身体好吗?凯瑟琳?”

  “我?真是难以相信。喝一点儿怎么样?”

  “才上午十一点钟。”

  她点点头。“对。你全对。比尔。喝酒是有点太早了。跟你说实话,要不是欢迎你到这儿来,为你洗尘,我才不喝呢。你是整个地球上会使我在上午十一点钟喝点酒的唯一的一个人。”

  弗雷泽惊愕地瞧着凯瑟琳跌跌撞撞地走到饮料柜前,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给他倒了一小杯。

  “你喜欢喝希腊白兰地酒吗?”她一边问着,一边把他的一杯递给他,“我过去讨厌这玩意儿,不过你会习惯的。”

  弗雷泽接过酒杯,把它放了下来。“拉里在哪里?”他轻轻问道。

  “拉里吗?噢,好心的老拉里飞到一个人的地方去了。你知道,他给世上最有钱的一个人干活。德米里斯拥有一切东西,包括拉里。”

  他又仔细观察她一会儿:“拉里知道你喝酒吗?”

  凯瑟琳把酒杯砰的一声放下,摇摇摆摆地站在他面前。“你问什么,拉里知道我喝酒吗?”她气愤地追问道,“谁说我喝酒了?只不过是庆祝重见一个老朋友,你不用攻击我!”

  “凯瑟琳,”他开口说,“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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