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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后台。菲利普正在更衣室换燕尾服,音乐厅经理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我们的票早就卖光了,阿德勒先生!我们不得不谢绝许多观众。您要是有可能留下来再演一两天,我会……我知道,您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我将和埃勒比先生谈谈您明年再来这里演出的事,也许……”

  菲利普并不在听,他一门心思想着等待着他的音乐会,经理见此只好歉意地耸耸肩,躬身退了出去。透过更衣室墙壁,菲利普听得见105人乐队正在演奏,交响乐眼看就要结束。场间休息时,菲利普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演奏着。一名伙计敲敲更衣室的门。

  “该您上场了,阿德勒先生。”

  “多谢。”

  是该上场了。菲利普站起身,他伸出双手,只见它们不停地抖着。演出前的紧张总是挥拂不去。伟大的钢琴家都这样,霍洛威茨、鲁宾斯坦、塞金莫不如此。菲利普感到恶心,心突突直跳。我何苦要让自己忍受这等折磨?他暗自问道。其实个中缘由,他岂能不知。他照了最后一眼镜子,然后跨出更衣室,走过长长的过道,踏着33级台阶来到下边的舞台上。他走向钢琴,聚光灯一路追着他。人群中掌声雷动。他在钢琴前坐下,仿佛受什么魔力召使,紧张顿时消失,他好像顷刻间换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平静、端庄、信心十足的人。他开始演奏起来。

  坐在观众中间的拉腊,注视着菲利普走上舞台,感到一阵刺激穿透着她。菲利普的出现总伴随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我要嫁给他,”拉腊自言自语。“一定要嫁给他。”她坐正身子,一任他奏出的乐音冲刷着。

  演出极其成功。结束时,演员休息室里挤得水泄不通。菲利普早就学会了把应邀来此的众人分成两类: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热情的,是乐迷们,演出成功时给予热诚祝贺,演出失败时给予非常热诚祝贺的,不用说,是音乐家。

  菲利普在阿姆斯特丹有许许多多的狂热乐迷,就在今晚,他们都挤在休息室里。菲利普站在屋子中央,微笑着不停地签名,耐着性子彬彬有礼地应付百来位陌生人。人们一律总会这么问:“您还记得我吗?”菲利普佯装记得。“你看上去真面熟……”

  他还记得托玛斯·比彻姆爵士的故事。有一天,比彻姆爵士猛然想出一个掩饰自己坏记性的绝招。要是有谁问他:“您还记得我吗?”这位伟大的指挥家就会说:“当然记得!你好吗?你父亲好吗?他如今做什么来着?”这绝招一直很管用,直到后来来伦敦的一次音乐会上,当时休息室里有位年轻姑娘说:“大师,你们的演出真是太妙了!您还记得我吗?”比彻姆殷勤爽快地答道:“当然记得,亲爱的。你父亲好吗?他如今做什么来着?”那姑娘说:“多谢!父亲很好,他现在还是英国国王。”

  菲利普边忙着签名,边听着这些熟稔于耳的赞语:“您把我心中的勃拉姆斯演奏活了!”“我无法形容我多么感动!”“我有您所有的个人专辑!”“您为我母亲也签个名,好吗?她是您最大的乐迷……”——蓦地,什么使他抬起头来,只见拉腊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吃惊得眼睛睁得老大。“对不起,失陪了。”

  他挤到拉腊跟前,拉起她的手,说:“真是意外的惊喜啊!你来阿姆斯特丹有什么事?”

  小心点,拉腊。“我来处理点生意上的事,正好听说你在这里举办音乐会,我哪能不来。”说得倒像是意外相逢。“你真了不起,菲利普。”

  “谢谢……我……”他停下来又签了个名。“这样吧,你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有空。”拉腊连忙说。

  ***

  他们在海斯耶·克莱餐馆共进晚餐。刚进店堂,顾客们一齐起身鼓掌欢迎。要在美国,拉腊心想,这激动就会是冲着我的。不过,她一样感到一股温暖流进心田,就因为在菲利普身边。

  “承蒙光临,不胜荣幸,阿德勒先生。”领班边说边把他们领到餐桌前。

  “谢谢。”

  落座后,拉腊环顾四座,人们全都敬慕地看着菲利普。“他们真的很爱你,对吧?”

  菲利普摇摇头。“他们爱的是音乐,我不过是个信使。我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我年少时,也许有点洋洋自得。有一回我举办音乐会,独奏结束时,音乐厅里欢声雷动。我正朝观众鞠躬,沾沾自喜地对他们微笑,指挥却转身对着观众,把乐谱高高举在头顶,让大家明白:他们的掌声其实是献给莫扎特的。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教训。”

  “夜复一夜,一遍又一遍地演奏同样的乐曲,你是否厌烦过?”

  “不。因为没有两场音乐会是相同的。乐曲也许一样,但指挥不一样,乐团不一样。”

  菲利普接着说:“我们竭力使每场音乐会完美,可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绝对成功的音乐会,因为我们处理的是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乐曲。每一次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同样的乐曲,以便能重新创造出作曲家的声音。”

  “你从不满足?”

  “永不。每位作曲家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声音,不论是德彪西、勃拉姆斯、海顿、贝多芬,还是别的作曲家。我们追求的目标就是把握住那独特的声音。”

  晚餐上桌了。这是印度尼西亚风味的宴席,共计21道菜,品种繁多,有肉、鱼、鸡、面条,还有两份点心。

  “什么人能吃得下这么多?”拉腊笑着说。

  “荷兰人胃口特好。”

  菲利普发觉很难从拉腊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他还发觉,有她在身边,自己竟有点兴高采烈的可笑劲。他沾染过的漂亮女人,为数众多,可拉腊却不同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她精明强干,却不失女性的风韵,对自己的美毫不忸怩,落落大方。他喜欢她富有性感的喉音。实际上:我喜爱她的一切。菲利普心里承认说。

  “离开这里后你要去哪儿?”拉腊问。

  “明天到米兰,然后是威尼斯,然后是维也纳和萨尔茨堡①,然后是巴黎和伦敦,最后回纽约。”

  ①奥地利城市。

  “听起来挺罗曼蒂克的。”

  菲利普笑道:“我不敢说那样有多罗曼蒂克。我们总是乘坐不固定的航班,住陌生饭店,每天都在外面的餐馆吃饭。不过我真的毫不介意,因为演出是那样的美妙无比。我讨厌的只是那种‘笑一笑’综合症。”

  “这话怎么说?”

  “老是当展览品,对与你毫不相干的人傻笑,生活在陌生人的世界里。”

  “我知道那滋味。”拉腊一字一顿地说。

  ***

  晚餐快结束时,菲利普说:“你瞧,音乐会后我总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今晚去浏览一下河上风光怎么样?”

  “很乐意。”

  他们乘上一艘游览阿姆斯特尔河的游览船。今夜虽无星月,城市却被成千成万颗耀眼的灯火点得通亮。河上风光旖旎,令人沉醉。导游的喇叭里不断传来四种语言说出的声音。

  “现在我们正经过有几百年历史的商贾建筑群,这些房屋都带有装饰华美的山墙。前方是古老的教堂塔楼。大大小小的运河上有一千座石桥,全都掩映在沿街沿巷壮观的榆树浓荫里……”

  他们从阿姆斯特丹最窄的“窄房子”前经过(这种房子只有一扇门宽),从嵌着哈普斯堡麦克米利安皇帝皇冠的“西塔楼”前经过,从横跨阿姆斯特尔河的木吊桥下经过,再过“瘦桥”,经过数十户水上人家——他们的家安在船上。

  “这是多美的一座城市啊。”拉腊赞叹道。

  “你以前不曾来过?”

  “没有。”

  “你这次要不是做生意也不会来的。”

  拉腊深吸一口气,说:“不。”

  他一脸狐疑看着她。“我以为你说……”

  “我到阿姆斯特丹,是特为来看你的。”

  他顿时激动得颤栗起来。“我……我真是受宠若惊。”

  “我还有件事要向你坦白。我对你说过我喜爱古典音乐,那不是真的。”

  菲利普嘴角漾出一丝笑意。“我知道。”

  拉腊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

  “迈耶斯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他柔声说。“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在给你上突击课,讲解菲利普·阿德勒。他很关心你可能对我有所图。”

  拉腊柔声说:“他说得对,你在和谁相好吗?”

  “你是说认真的?”

  拉腊顿时窘迫起来。“你要是没兴趣,我会离开这里……”

  菲利普握紧她的手。“我们下一站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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