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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然而,人类一旦陷进了一项迷信,除非死去,是永远也排除不了的。多少年来,克列门斯夫人每年害致命的疾病:赤痢。而药物总是一片熟透而新鲜的西瓜,而且药到病除,轻松愉快,以代替医生通常开的——而且往往没有疗效的——有毒的烈性药品。

  拿克列门斯夫人的情况来说,在漫长的病历中,只要吃一片西瓜,没有一次不是立即把赤痢治愈,并能在一年之内不致再犯。可是我从来没有能说服哪一个医生或是别的什么人也这样试一下。在内战中,南方部队里死于赤痢的很多,只见一班一班地倒下来,可是如果有什么人把一个西瓜带进兵营,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毕竟,对西瓜的偏见是建立在理论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实际经验之上的。医务界也许需要经过几个世纪才能发现:理论不过是理论,并无实际经验作为根据。

  【第七十三章】

  一九〇九年圣诞节前夕上午十一时写于斯托姆菲尔德。

  吉恩死了!

  ①吉恩·克列门斯于一九〇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清早逝世。两天以后马克·吐温把下面这段记载拿给阿·比·佩因看,并说,“你如果认为还有价值的话,可以在某一天——适当的时候——放在我的自传的最后面。这是最后一章。”马克·吐温于四个月以后逝世,时为一九一〇年四月二十一日——原编者注。

  有谁曾把一位亲爱者所有那些小事——在她突然死去以前二十四小时内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写下来呢?一本书能容得下么?两本书能容得下么?我看不行。这些小事会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这是些天天发生的日常小事,往往并不重要,在过去很容易给忘掉——可是如今啊!如今是多么不一样啊!这些事是多么可贵,多么可爱,多么难忘,多么悲怆,多么神圣,多么庄严啊!

  昨天晚上,吉恩身体好好的,满面红光。我也一样。从百慕达度假归来,对身体大有益处。我们手拉着手,从饭桌逛到书斋,坐下来闲聊,一起进行计划,进行讨论,兴高采烈的。(一点没有疑心到什么意外的事!)一直谈到九点钟——对我们来说,是不早了——然后我们上了楼,吉恩那条德国种的狗跟在后面。到了我房间的门口,吉恩说:“爸爸,今晚上跟你说晚安时不能亲你了。我伤了风,别传给你。”我弯下身子,亲了她的手。她很感动——这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她激动地回吻了我的手。然后两人照例都说“好好睡,亲爱的”,才各自走开。

  今天早上七点半钟我醒来,听到房门外有声音。我思忖,“吉恩又照例骑马到车站去寄信去了。”接着凯蒂(凯蒂·利里在马克·吐温家里帮工达二十九年之久——原编者注)进来,站在我床边,全身颤抖,喘不过气来,后来才说:“吉恩小姐死了!”

  战士在一颗子弹打穿他心脏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也许知道了。

  我那美丽的年轻姑娘如今躺在她的浴室里,躺在地板上,上面盖了一床被单。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仿佛睡着了一样。发生了什么事,这我们知道。她患有癫痫症。她洗澡时痉挛发作,心力衰竭。医生得从几英哩外赶来。他的种种努力,跟我们在这之前的努力一个样,没有能救她的命。

  现在是正午。她显得多么可爱,多么甜蜜,多么安详!她的脸多么端庄。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十三年前,在英国的时候,我妻子和我被一封电报像一把匕首一样刺进了我们的心。电报上说“苏茜今天灵魂得到了解脱”。今天早上,我得给正在柏林的克拉拉发同样的噩耗。只是要加上一句必须坚决做到的话:“不要回家来。”克拉拉是在本月十一日跟她的丈夫一起从这里搭轮启程的。克拉拉怎能受得住呢?吉恩从小就崇拜克拉拉的。

  四天以前,我在百慕达度假一个月之后,身体非常健康地回来了。只是由于什么意外,记者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从前天起,我陆续收到从朋友和不相识的人那儿来的信和电报。这表明,人家以为我正病重哩。昨天,吉恩要我通过美联社加以澄清。我说,还没有重要到这个地步嘛。可是她不以为然,还说我该替克拉拉着想。克拉拉会从德国报纸上看到新闻报导啊。她四个月来日夜护理丈夫,人累坏了,又虚弱,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嘛。这话也有道理。因此我就给美联社打了个幽默的电话,否认“我正在死去”的“说法”,还说:“在我生前,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吉恩有点儿不安,不喜欢我对事情如此随随便便!但是我说,最好这样办,因为没有什么严重的事。今天早上,我把今天这件无可弥补的不幸通知了美联社。会不会两条消息在今天的晚报上同时出现呢?——一件是多么高兴,而另一件却多么惨痛。

  我在十三年前失去了苏茜。五年半前,我失去了她妈妈——她那无人可及的妈妈!克拉拉到欧洲去住了,而如今我又失去了吉恩。我过去多么阔气,如今却多么可怜!七个月前,罗杰斯先生死了——我平生最知己的朋友之一。作为人,作为绅士,他简直是完美无缺的。在过去六周之中,吉尔德又去世了,还有拉芬——我很老的老朋友。吉恩躺在那一边,我坐在这一边,在一个屋檐下成了陌路人。我们昨天晚上在这个房间的门口亲了手,说了声再会——而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绝没有想到啊。她躺在那一边,我坐在这里——忙着写些东西,好让自己不至于过分伤心。山上阳光多么灿烂!仿佛是在嘲弄。

  二十四天以前,是七十四岁。昨天是七十四岁。今天呢?谁能估计得出我的年龄?

  我再一次望了她一眼。我真不知道我怎么受得了。她的样子正跟她妈妈好久前在佛罗伦萨别墅里死后躺在那里的样子一模一样。死亡所带来的那种甜美的安静啊!它比睡眠还要美丽。

  我亲见她妈妈怎样埋葬的。我曾说,我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惨痛了,我再也不愿亲临亲爱者的墓穴了。我坚持了这一条。他们将于明天把吉恩送到纽约的埃尔迈拉去。我们家中灵魂已经超脱的人埋在那里。可是我不去。

  仅在四天前,船进港时,吉恩就在码头上。第二天傍晚,我到这座房子的时候,她就在门口,微笑着欢迎我。我们一起玩了牌。她教给我一种新的玩法,叫做“马克·吐温”。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书斋里高高兴兴地闲谈着。她不许我看游廊,她正在那里为庆祝圣诞节作准备。她说早上可以准备好,然后她那个法国小朋友会从纽约来到这里——到那个时刻,就可以看到一些叫人感到意外的东西了。为了这些意外的东西,她已经准备了好些日子了。趁她出去一会儿的时候,我不太老实地偷偷张望了一下。在游廊里地上铺了地毯,还有椅子和沙发。那里还有些没有做好的准备叫人感到意外的东西:一棵圣诞树,包着一层银色的玻璃纸,非常漂亮。桌子上还有不少闪闪发亮的东西,是准备今天挂到圣诞树上去的。有哪一只亵渎神明的手能把这些没有完工的、确实叫人家吃惊的东西从这里移走?当然绝不是我。所有这些小东西都是过去四天内做的、“小小的”——是啊,在当时是小小的。可是如今却不是了。如今她所说的、想的、做的,没有一件是小的了。多么幽默啊!——结果怎样呢?如今只是悲怆。是悲怆啊,一想到这个就叫人落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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