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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这第四个夜晚以后,在这个值得骄傲的夜晚。胜利的夜晚以后,我成了唯一的被催眠者。西蒙斯不再邀请别的候选人登台了。在两周剩下的日子里,每晚都由我单独表演。到那时为止,有一打左右聪明的老家伙,镇上的知识贵族,始终不肯相信。我感到受了委屈,仿佛我是干什么不诚实的职业似的。这也不奇怪。人类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本来理应受到这样的对待,而他们恰恰最感丢人。在第一周中,这一小撮聪明过人的老绅士始终摇头,说什么所表演的奇异事迹,没有一项不是串通好了的。他们还以自己的不信为荣,并且喜欢说出来,吹一通,从而显得他们比愚蠢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人要强。特别是年老的皮克博士,他是那群誓不两立者的头目,是个很难对付的劲敌,因为他出身名门世家,很有学问,一头白发,年高德劭,穿着早年宫廷式的富丽堂皇的装束,魁伟而庄严,不光是看起来富有智慧,而且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的影响很大,他对事情的见解比社会上任何人的见解都有价值得多。当我最终征服他的时候,我知道我已所向无敌。如今在五十多年之后,我凭了几滴老泪承认,我曾毫不羞愧地觉得高兴。

  一八四七年,我们住在希尔街和梅因街的转角那边一座比较大的白房子里——这座房子至今还在。虽说没有少一块板子,如今却不像原来那么大了。一年以前我还见过,并且注意到了它显得小了些的情况(写于一九〇三年——原编者注)。我爸爸是在这一年三月在那座房子里去世的,不过我们家直到几个月后才迁出。在这座房子里,不只是我们这一家,还有另一家,就是格兰特博士一家。有一天,格兰特博士和雷伯尔尼博士在街上为了争一件事,用内藏刀剑的手杖打起来,格兰特送回家时遍身被刺伤了。皮克老博士把伤处敷好了,每天来照料他一会儿。

  格兰特一家和皮克家一样,是维吉尼亚人。一天,格兰特好了些,能下地了,在客厅里坐着聊天,谈话讲到了维吉尼亚和古老的年代。我也在场,不过可能这些人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只是个小孩,是不足道的。其中两个人——皮克博士以及格兰特太太的妈妈克劳福德太太——是里奇蒙剧场三十六年前失火烧毁时的在场观众。她们谈到了这场难以忘却的悲剧中一些可怕的细节。她们是目击者。通过她们的眼睛,我也对这一切看得很鲜明、生动:我看到了浓烟滚滚,直上云霄;我看到了火焰往上冒,化作赤色;我听到了绝望的尖声惨叫;我透过烟幕瞥见了窗口一张张脸孔;我看到他们跳向死亡,有的跳向比死亡还糟的残废的惨境。这幅画面至今浮现在我眼前,永难消失。

  后来他们谈到了皮克家殖民时代的大厦,一根根庄严的柱子,宽敞的场地。通过东拼西凑,我对这个地方有了个确切的印象。我兴趣很大,因为过去还没有从亲眼看到的人那里听说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去处。偶然讲到的一个细节,强烈地激起我的想象。大门边的墙上有一个圆洞,像茶盘那么大——是在独立战争中一发英国炮弹留下的痕迹,这是惊心动魄的,是真实的历史,是我过去从未感受过的真实的历史。

  就这样,三、四年后,像上面说过的那样,我是催眠术表演中的风头人物与唯一的被催眠者。那是在第二周开始的时候,表演已经过去了一半,就在这时候,那个威风凛凛的皮克博士进来了,衬衫的胸部和袖口是褶边的,带着一根杖头包金的手杖。一个恭敬的公民把他原来坐在格兰特一家人边上的座位,让给了这位大人物。这时候,我正在想发明些什么新鲜的幻景,来应付催眠术师的话——

  “注意,注意。看——注意看。那边——看到什么东西了吧?注意——注意!好——说说看。”

  出乎皮克博士意料之外,他这一进来,就叫我回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次谈话。他给我提供了数据,成了我的同党,成了我欺诈行径的同谋犯。我开始看见一个幻景了,一个不大清楚、朦朦胧胧的幻景。(在幻景开始时,这是一套老玩意儿了。开头最好不要看得太清楚,这样看起来好像你是事先准备好的。)幻景逐步展开,越来越活跃,越来越有劲。这是里奇蒙的一场大火。皮克博士开头还是冷静的,他那高雅的脸上,透出了一丝有教养的冷嘲。不过,一到他认出了是这场火。他表情顿异,眼睛开始发亮。我一见这情况,马上大开闸门,和盘托出,给观众饱餐了一顿火与恐怖的描绘,够他们记住一阵子了。我讲完的时候,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们给吓呆了。皮克博士已经立起身来,站在那里——呼吸急促,他嗓子很高地说:

  “我的怀疑一扫而空了。串通制造不了这样的奇迹。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细微末节,可是他描写得就像亲眼目睹的一般——而且真实得无懈可击。天知道,只有我清楚!”

  我把殖民大厦的事保留到最后一个晚上表演,让炮弹洞的细节进一步巩固皮克博士的转变。他对全场观众解释说,我不可能听说过这个极小的细节,而正是这个细节使这大厦区别于所有其他的维吉尼亚大厦,而且我说的与其完完全全相符。这样,事实证明了我在幻景中确实看到了。天啊!

  事情真怪。催眠术师订的合同结束的时候,全村只有一个人不相信催眠术,而这个人就是我。其余的人全都由不信转变为相信了。可是近五十年来,只有我是坚决、彻底不信催眠术的人。这是因为在晚年,我永远不会去再一次检验一下。我不可能这么做。这叫我反感。也许这是因为它会把我一生中某个片断重新唤醒过来,而这个片断恰恰正是我为了自尊心的缘故希望忘掉的。虽然我心里想的,抑或力促使自己想的是:我绝不会碰巧发现一项有分量的“证据”,证明背后还可能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在做欺诈行为。

  实际情况是,我要不了多久,便对自己的胜利感到厌倦了。我看是不到三十天,靠撒谎得来的光荣很快便成了最不愉快的负担。毫无疑问,有一阵子,我喜欢人家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光荣事迹讲了又讲,既是赞赏,又是惊叹。可是我还记得非常清楚,没有多久,我便对这件事感到厌倦,感到臭不可闻。由此而引起的令人作呕的懊恼心理,叫我再也受不住了。我深切了解到,世界上那些建立了赫赫功勋的人,跟我的经历是一样的。我知道,他们也津津有味地爱听别人讲到他们的功勋,如此者大约三、四个星期,而在这之后,很快便怕人家提起。要不了好久,他就会但愿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这么干。我记得,谢尔曼将军一听到“当我们行军穿过乔治亚的时候”这样的曲调,便常常火冒三丈,而不论他到哪里,总要为他奏这个曲子,唱这个歌。再说,我和那些合法的英雄们相比,还不只差一截子。他们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功绩,原本是金光灿灿、无可非议的,便会少难过些。而我可没有这样的特权,我的事迹怎么也不值得人家尊敬。

  ①谢尔曼将军:(1821-1891),美国南北战争中北军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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