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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大家试图劝导车夫,但他闹起来,甚至敲打栅栏门。我不甚了解这是如何了结的,好像是那青年像囚犯似地坐着那马车上佩斯基圣诞四街去,那里有一个学生在熟人处留宿,试着把他叫醒,问他是否有钱?当新郎新娘在客厅里安置停当、闩上房门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了。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在病床旁守护一整夜。她睡在地毯上,用皮袄蒙着头,但也不能入睡,因为她不时要爬起来:伊万·伊里奇的肠胃十分糟。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是位刚毅、宽厚的女性,她给他脱衣、摘帽,像对待亲生儿子那样服侍他,整晚不断地把便盆通过走廊送出去拿进来。然而,这一夜的灾难还远远没有终结。

  新郎新娘被安置在客厅里不过十分钟,那里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声,不是高兴的喊叫,而是极为令人不安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喧哗和仿佛椅子落下的碎裂声。刹时间,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唉声叹气、神色惊慌地闯进还是黑漆漆的屋里。那些女人中有新娘的母亲,有这时丢下生病的孩子的姐姐,三个姑妈和姨妈,连断了一根筋骨的姑母也勉强来了。

  女厨娘也在这里,那个会讲故事的德国女人也跟着一起来了。硬是从她那里把她个人的羽毛褥子抽给了新郎新娘,那是这屋里最好的、她唯一的私产。这些为数众多、有预见的女人,被一种无法解释的好奇心所驱使,早在一刻钟前就踮着脚从厨房里穿过走廊悄悄地钻进前厅去窃听。这时,有人急忙点燃了腊烛,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出乎意外的情景:椅子承受不住双倍的重量,而且仅仅从边缘支撑着宽大的褥子,于是散架了,褥子便从椅子间塌落到地板上。新娘气得抽抽搭搭地哭;这一次她委曲得伤心透了。

  精神沮丧的普谢尔多尼莫夫像暴行被当场揭穿的罚犯一样站着,他甚至不想为自己辩解。四面八方传来一声声的哀叹和尖叫。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听到喧哗声也跑过来,但是,这一次新娘的母亲完全占了上风。起初,她对普谢尔多尼莫夫进行奇怪的最不公正的责备:“我的老天爷,出了这种事,往后你会是个什么丈夫呀?我的老天爷,这次丢丑后你能有什么用呀?”如此等等。最后,她抓住女儿的手,带她离开丈夫回去了,准备明天亲自负责向凶狠的父亲作解释。其余的人跟在她的后面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地走开了。只有母亲留在普谢尔多尼莫夫那儿,想要安慰他,不过,他马上催她走开了。

  他顾不上宽慰,艰难而缓慢地走到沙发跟前,忧心忡忡地坐下去,因为他光着脚,穿着一件必不可少的内衣。思绪一个接一个交织着,脑子里杂乱如麻。有时他无意识地环视屋子四周,那里跳舞的人刚刚还在疯疯癫癫,那里空气中刚刚还飘动着缕缕烟雾。地板上到处是烟头、糖纸,一片狼藉。喜床的倒塌以及翻倒的椅子证明世间最美好、最可靠的希望和理想的破灭。他这样坐着几乎有一小时之久。愈来愈沉痛的心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比如,工作上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他痛苦地意识到,无论如何要改换任职单位,昨晚的事情发生后留在原地是不可能的了。他想起了姆列科皮塔耶夫,也许明天他会要他再跳一次卡扎乔克舞,以便检验他的温顺性。

  他也想起,姆列科皮塔耶夫虽然给了他五十卢布办婚礼,而且已经全部花光,但那陪嫁的四百卢布却还没有想过要给的,甚至连提也不提了。而且那所房子还没有正式办好过户手续。他也想到了妻子,她在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了他;他也想到,那个给他妻子下跪的高个子军官。这一点他已经注意到了;他还想过、附在他妻子身上并由她自己父亲证实过的魔鬼,以及那根预备用来驱魔的拐杖……当然,他觉得自己能够忍受一切,但是,命运最终却是如此的结局,他终于怀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普谢尔多尼莫夫就这样沉浸在悲痛中。蜡烛头快要燃尽。闪烁的烛光直射在普谢尔多尼莫夫的侧身上,把他巨大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长脖子,鹰钩鼻,两绺头发竖起在前额和后脑勺上。后来,吹来一阵清晨的凉风,他站起来,冻得浑身发抖,四肢麻木。他走到横躺在椅子中间的褥子前,不加整理,不吹灭烛光,甚至也不垫枕头,爬到褥垫上就睡着了。睡得那样沉,那样死,也许第二天将赴刑场的犯人才会那样。

  从另一个角度说来,伊万·伊里奇在可怜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喜床上所经历的痛苦之夜,有什么能与之相比呢!有时候头痛、呕吐以及其他难以忍受的折磨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这是地狱般的痛苦。虽然他的脑子刚刚清醒过来,使他看到那么多的恐惧,那么阴森、厌恶的画面,还是不清醒为好。不过,他的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比如,他认出了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听她善意的劝说,诸如:“忍忍吧,亲爱的,忍忍吧,我的老天爷,忍一忍就会好起来的,”他认得出来,但就是在逻辑上一点也弄不清她在自己身旁。在他的眼前经常出现讨厌的幽灵:最常看见谢苗·伊万诺维奇,但仔细端详,发现那根本不是谢苗·伊万诺维奇,而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鼻子。

  那个自由主义艺术家、那个军官及那个面颊扎着绷带的老太婆都在他眼前闪过。最刺激他的是悬在他头顶上的那个挂窗帘的金环,借着屋子里昏暗的烛光,他看清了那环子,并且总想弄明白:那环子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会在这儿?是什么用意?他问了老太婆好几次,但很显然,他说出来的话不是他想说的话,而且看来,不论他怎么拚命解释,她还是不明白他说的话。在天快亮时发作终于停止了,他也睡着了,睡得很熟,没有做梦。他睡了大约一个小时。当他醒来时,他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感到头痛难忍,舌头变得像块呢子,上面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坐在床上,张目四望,然后思索起来。从百叶窗缝透过来的淡淡的晨曦像一条窄小的带子在墙上颤动着。大约是早晨七点左右了。

  但是当伊万·伊里奇忽然记起并明白昨晚他所发生的一切;记起晚宴上的一件件遭遇,自己oclpmdgncllz[①举动,宴席上的讲话;异常清晰地马上记起一切:现在要怎样才能摆脱出来,对于他人们现在在说什么,在想什么,当环视四面,最后发现,他把自己下属好端端的喜床弄得那么糟糕不成样子时,——啊,这时极端的耻辱和痛苦溢满他心间,以致他喊叫起来,双手捂着脸,绝望地扑倒在枕头上。过了一会,他从床上跳下来,看见他的衣服在椅子上,折叠得整整齐齐,刷得干干净净,他急忙抓起匆匆地穿起来,眼睛四望,像是惧怕什么,在另一张椅子上放着他的毛皮大衣和皮帽,皮帽里有一双黄色手套。他想悄悄地溜出去,但是门忽然开了,普谢尔多尼莫夫的母亲走进来,手上拿着瓦盆和脸盆,肩上搭条毛巾。她放下脸盆不客气地说,一定要洗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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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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