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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在某种期待中过去的。她经常坐在自己的桌旁,这时我就喜欢偷偷地看她。她干活、缝衣服,每到晚上,也从我书柜里拿书看。从我书柜里找书读,也证明对我有利。她几乎哪儿也不去。黄昏前,中饭后,我每天都带她出去散步,做户外活动。但已不像以前那样,完全保持沉默了。我正是竭力装出一副我们不仅不沉默不语,而且谈得很融洽的样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并没有深谈。我是故意做的,她呢,我想是,必须“打发时间”吧。当然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几乎直到冬天结束,我一次也没有想过:我这么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有发现她瞧过我一眼!我以为这是她羞怯的缘故。再说她病后,样子确实是这么羞怯、温和,这么无力。不,最好是等一等看,“说不定她会突然走到你身边来呢……”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不可名状地高兴。我再补充一点,有时候我好像故意激励自己,真的把自己的精神和头脑都振奋起来,似乎我受到了她的欺侮。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些时间。但是我的仇恨任何时间也成熟不起来,无法在我的心中扎根。再说我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不过是玩的一场游戏。即便是解除了婚姻,买来了床和屏风,我也从来没有把她看成是罪犯,的确从来没有过。这并不是因为我判定她有罪是轻率的,而是因为从第一天起,我就有意完全原谅她,甚至早在买床以前,就是如此。总而言之,这从我这方面来说,是怪事一桩,因为我在道德方面,一向要求严格。恰恰相反,她在我的眼中是被战败了的,是受到屈辱、受到压制的,因此我有时痛苦地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尽管如此,我有时又对她受到屈辱的想法,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处境不一样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意……

  这年冬天,我故意做了几件好事。我勾销了别人欠我的两笔债款,我给了一个穷苦女人一笔钱,没要她用任何东西作抵押。这事我对妻子也没说过,其所以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让她知道。但是那女人却亲自走来道谢,而且差点下跪。事情就这样张扬出去了。我觉得,她得知这女人的事,是会真正感到满意的。

  但是,春天逼近了,时间已是四月中旬,我们取下了双层窗户,于是明亮的阳光,照亮了我们沉默的房间。但是我面前挂着一块遮眼布,遮住了我的头脑。致命的、可怕的遮布!忽然间,遮布从我的眼前掉下来了,于是我突然得到光明,什么都看清了,理解了!这是偶然发生的事件,还是那个期限已经到来,阳光把我麻木脑袋中的思想和猜测照亮了呢?不,这不是什么思想,也不是什么猜测,这是一根脉搏在突然跳动。那是一根僵化了的脉搏,它开始抖动,复活过来了,它照亮了我昏迷的灵魂和我邪恶的骄傲。我当时真的从原地跳了起来。而且这事来得突然,毫无准备。它是在傍晚前,中饭以后五点钟的时候发生的。

  Ⅱ 遮布突然掉下来了

  先说两句。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发现她奇怪地沉思。不是沉默不语,而是沉思默想。这也是我突然发现的。她当时正在坐着干活,低着脑袋缝衣服,所以没有发现我在望她。突然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已变得那么瘦小,脸色那么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所有这一切,再加上她的沉思,一下子使我感到极其惊愕。我以前就听到她小声的干咳,特别是在夜里。我马上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对她说,就去请什列杰尔医生上我家来。

  第二天什列杰尔来了。她感到很奇怪,一会儿望望什列杰尔,一会儿看看我。

  “我没病!”她莫明其妙地笑了一笑后,说道。

  什列杰尔并没有对她进行仔细的检查(这些医生往往自视甚高,看病马马虎虎),不过他到另一间房里对我说,这是病后的后遗症,春天来后不妨到海边去疗养疗养,万一不行,可以迁到别墅里去住一个时期。一句话,除了说她有点虚弱以外,什么也没说。等到什列杰尔一出门,她就非常严肃地望着我,突然又对我说:

  “我真的非常非常健康!”

  但说完以后,她的脸马上红了起来,显然是出于害羞。看得出来,这是羞愧。啊,现在我才明白: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我还是·她的丈夫,还在关心她,似乎仍然是她真正的丈夫。但当时我还不明白,把脸红看成是她的谦逊(其实是遮羞布!)。

  一个月以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正坐在当铺里记帐。突然听见她坐在我们房里她的桌旁干活,干着干着就轻轻地……唱了起来。这一新鲜事儿,给我留下了震撼人心的深刻印象,直到现在我对此还不理解。迄今为止,我几乎从未听见她唱过歌,除开我把她带进家来的最初几天里,我们还能够玩一玩,用手枪射击目标以外。当时,她的嗓音相当不错,很嘹亮,虽然不大准确,但非常令人愉快,非常健康。现在唱出的歌,是那么软弱,啊,虽不凄切(这是一首什么情歌),但好像声音中流露出什么东西遭到破坏、发生破裂似的,好像她的嗓子唱不出了,似乎歌喉本身害了病似的。她是低声哼着的,突然她提高声音,嗓音就中断了——这可怜巴巴的嗓音,就可怜巴巴地中断了。她咳了咳,又轻轻地,悄悄地接着唱了起来……

  大家经常嘲笑我的激动,但永远没人明白我为什么激动!不,我还没有怜惜她,而这是完全不同的感情。首先,至少是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我突然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种可怕的惊奇,可怕、奇怪、病态的惊奇,几乎近似一种报复的感觉:“她唱歌,而且当着我的面!·莫·非·她·忘·记·了·我?”

  我全身受到震动,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后来突然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走了出去,好像什么也没想似地。至少我不知道为什么走出来,走到哪里去。卢凯里娅给我送来了大衣。

  “她在唱歌吧?”我情不自禁地对卢凯里娅说道。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一直望着我,还是不明白。不过,我确实叫人弄不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唱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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