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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我直截了当地对你说吧,哥哥,”他说,“我对于这件事是这样看的。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撒谎。你听我说:你还没有准备,这样的十字架不是你能够背的。何况,象你这样一个没有准备的人也并不需要去背那种沉重的殉难者的十字架。要是你杀死了父亲,那么如果你拒绝背十字架,我会感到遗憾。但是你没有罪,这样的十字架对你是太重了。你想通过承受苦难使你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照我看来,不管你逃到哪儿去,只要今后终身都能记住这另一个人,对你来说,那也就够了。至于你没有去承受背负十字架的大苦难,那么这也恰恰只会使你感到你自身负有更大的责任,而你今后一辈子不断地感到这一点,就能更促使你去努力追求新生,也许比你到那里去还要更加有效。因为到了那里,你可能会忍受不下去,产生怨艾,结果也许果真会说:‘我还清了债务了。’律师在这一点上说得很对。这样沉重的负担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对于有些人来说简直是无法承受的。……假使你真想知道,这就是我的看法。假使你的潜逃会要连累军官和士兵等别的人,我是会‘不许’你逃走的,”阿辽沙微笑说,“但是他们担保说,——那位押解长官自己对伊凡说的,只要做得巧妙,不至于有重大的处罚,很容易含混过去。自然,行贿是不名誉的事,即使在这件事情上也一样,不过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来担任裁判官,因为如果伊凡和卡嘉委托我代你去进行这件事情,我知道,我也照样会去行贿的。这我应该完全对你说老实话。所以你自己怎么办,我不能评断。但是你要知道,我决不会责备你。而且说来也奇怪,在这件事情上我怎么能做你的裁判官呢?好吧,现在我好象已经各方面都作了分析了。”

  “但是我却要责备我自己!”米卡嚷着说。“我要逃走,这一点没有你也已经决定了:米卡·卡拉马佐夫还会不逃走么?但是我还是要自我谴责,我将终身为我的罪行祈祷!耶稣会士们总是这样说的,对么?我们现在就正是在这样做,不是么?”

  “是的。”阿辽沙平静地笑着说。

  “我爱你就因为你永远完全说实话,一点也不隐藏!”米卡嚷着,高兴地笑了。“那么说,我发现我的阿辽沙是个耶稣会士了!为了这,应该痛快地吻你一下。现在你听着其余的话,我要把另外的半个心也袒露给你看。以下是我想到而且决定的:即使我逃走了,身边还带着钱和护照,甚至逃到了美国,但总还有一个念头可以安慰我,那就是我逃走并不是去寻快乐找幸福,而确确实实是去服另一种苦役,也许和这苦役一样的坏!一样的坏,阿历克赛,我这是真话,一样的坏!这倒霉的美国,见它的鬼,我现在就已经十分痛恨了。尽管格鲁申卡也和我在一块儿,但是你看一看她:她象个美国女人么?她是一个俄罗斯人,全身直到骨髓里都是个地道的俄罗斯人,她会苦苦想念她的祖国,而我随时都会想到,她是为了我而忍受苦闷,为我而背弃这样的十字架的,可是她犯了什么罪呢?至于我,难道能看得惯那儿的那些家伙么?尽管也许他们每一个人全都比我还好些。我现在已经恨起美国来了!虽然他们一个个全是了不起的技师或者别的什么,但见他们的鬼,他们总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和我们有一样的心!我爱俄罗斯,阿历克赛,我爱俄罗斯的上帝,虽然我自己是卑鄙的人!我会在那儿送命的!”他两眼闪光,突然大声嚷起来。他的声音哆嗦着,泪水流了下来。

  “所以我拿定了这样的主意,阿历克赛,你听着!”他抑制住激动,又开始说,“我同格鲁申卡一块儿到那里去,一到就找一处离人远一些的偏僻地方,立刻开始耕地,做工,和野熊在一起。那里也能够找到一个离人远些的偏僻地方的呀!听说那边还有红种人,在天边上,那么我们就上那儿去,到最后的莫希干人所住的地方去。我和格鲁申卡两人立刻开始学习文法。做工和学文法,这样干上三年。在这三年里我们会把英文学得就跟美国人一样。一学会,就——再见吧,美国!我们要以美国公民身分跑回这里,跑回俄国来。别担心,我们决不会回到这小城里来。我们要躲得远些,往北方或南方去。到了那时我的相貌变了,她在美国也会变的,医生会给我在脸上弄一个假疣子的,他们本来全是能干的技师嘛。或者我可以弄瞎一只眼睛,留起一俄尺长的胡须,雪白的胡须(因为想念俄罗斯想得胡须全白了),人家也许不再认得,即使认了出来,就让他们判我流放好了,反正一样,命该如此!我们回到这里以后,也要住在一个平静的地方,种地度日,我将一辈子装作一个美国人。我们究竟可以死在家乡的土地上。这就是我的计划,一定不移的计划。你赞成么?”

  “我赞成。”阿辽沙说,不想去反对他。

  米卡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

  “审判时他们搞得多周密?真周密啊!”

  “即使不周密,也照样会判你的罪的。”阿辽沙叹了一口气说。

  “是的,这里的人讨厌我极了!随他们去吧,不过这很叫人难受!”米卡痛苦地叹息说。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

  “阿辽沙,你干脆要了我的命吧!”他忽然喊道,“告诉我,她现在究竟来不来呀?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

  “她说她会来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是很为难的!”阿辽沙不安地看了哥哥一眼。

  “那还用说,还会不为难么!阿辽沙,我会为这件事发疯的。格鲁申卡老是看我。她心里明白。主啊,上帝,愿你让我的心安静下来吧!我究竟要的是什么?我要卡嘉!我究竟明白我要的是什么吗?这全是放肆任性的卡拉马佐夫式的罪恶性格!不,我受不了苦!我是卑鄙的人,就是这句话!”

  “她来了!”阿辽沙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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