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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当时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走了出来,顺着走廊已经走了十来步,才忽然觉得斯麦尔佳科夫的最后那句话里包含着一种侮辱的意思。他几乎想再转回去,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说了声:“无聊!”就赶紧从医院里走了出去。主要的是他觉得确实感到了心安,而原因恰恰是由于有罪的不是斯麦尔佳科夫,而是他的兄长米卡,虽然照理似乎应该反过来才对。为什么这样,他当时不愿意加以分析,甚至十分厌恶去深入追究自己的感情。他似乎想赶紧忘却一点什么。在以后的几天里,当他把所有不利于米卡的证据进一步仔细而切实地研究过一番以后,他更是完全相信米卡有罪了。有些供词是最无关紧要的人作的,但却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例如费尼娅和她的母亲的供词;至于彼尔霍金,小酒馆和普洛特尼科夫小铺里的人,以至于莫克洛叶的证人们,那就更不必说了。最致命的是某些细节。秘密“敲门”暗号的透露,几乎也跟格里戈里所供门是开着的话同样使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吃惊。格里戈里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直截了当地回答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盘问说,斯麦尔佳科夫整夜就躺在他们屋里的隔板后面,“离我们的床不到三步远”,她自己虽然睡得很熟,但是醒了许多次,都听见他在那里呻吟:“一直在呻吟,不断地呻吟。”他又和赫尔岑斯图勃医生谈了话,对他说自己疑惑斯麦尔佳科夫并不象发了疯,只是身体软弱罢了。他这话只是引起了老人的微笑。“你知道他目前在专心干什么吗?”他问伊凡·费多罗维奇。“他在那里背法文单字,枕头底下放着一个本子,不知谁替他用俄文字母把法文单字拼了出来,嘻,嘻,嘻!”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放弃了所有的疑惑。他一想到兄长德米特里就不由得不憎恶。不过终究有一件事十分奇怪,那就是阿辽沙继续坚持认为杀人的不是德米特里,而“十分可能”是斯麦尔佳科夫。伊凡一向觉得阿辽沙的意见对自己来说是很宝贵的,因此现在心里十分困惑不解。同样感到奇怪的是阿辽沙并不找机会来同他谈米卡,自己永远不先开口,只是回答伊凡的问题。这也引起伊凡·费多罗维奇深切的注意。然而那时候他正被一桩完全与此无关的事弄得着了迷:他从莫斯科回来后,头几天里就全副身心、死心塌地地疯狂热恋上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这次新的热恋,以后将影响到他的整个余生,这里没有时间去细说它,它完全可以作为另一个故事,另一部长篇小说的基础,然而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一天着手去写它。但尽管如此,我在这里也不能不提一下,如前面所说,当伊凡·费多罗维奇夜里同阿辽沙离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在街上走着,对他弟弟说:“我对她并不感到兴趣”的时候,他完全是撒谎:他疯狂地爱着她,虽然有的时候的确也恨她到甚至可以杀死她的地步。这种情况是由许多原因凑合而成的:她因米卡的事件受到极大的震动以后,把重新回到她身边来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仿佛看作了自己的一个救星。她在情感上曾受到了一次委屈、伤害和凌辱。现在重又出现了她心中明知过去就已经深深在爱着她的那个人,这个人的智慧和心地,她从来就认为是远远超越于自己之上的。但这位严肃认真的女郎并没有毫无保留地献身给他,不管她这位爱人的愿望是多么富于卡拉马佐夫式的不顾一切的狂热,具有怎样使她迷恋的魔力。同时她因为对米卡变心,不断地受着悔恨的折磨,每逢和伊凡发生可怕的口角的时候(这种口角又是很多的) , 甚至把这话对他直说出来。他和阿辽沙谈话的时候说到的“虚伪又虚伪”,所指的就是这个。自然这里的确有许多虚伪,这是最使伊凡·费多罗维奇气恼的地方。……但是这一切以后再说。总而言之,他有一段时间几乎忘却了斯麦尔佳科夫。但是在他第一次会晤以后,过了两星期,过去那些同样的古怪思想又开始折磨他。简单地说就是,他不断地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他当时在临出门的前夕,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屋子里,象小偷一般,轻轻地走下楼梯,倾听父亲在那里做什么事情?以后为什么又厌恶地念念不忘这个情景,为什么第二天早晨在路上忽然那样烦恼,而当到达莫斯科的时候,又对自己说:“我是个卑鄙的人!”最近他有一次曾想到,由于所有这些痛苦的念头,他说不定甚至准备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也完全忘掉,因为这些念头实在是过于强烈地突然又牢牢占据了他的心头!有一次他正想到这里的时候,恰巧在街上遇见了阿辽沙。他立刻拦住他,突然对他提出下面的问题:

  “你记得,那次饭后,德米特里闯进屋来,揍了父亲一顿,我随后在院子里曾对你说,我给自己保留‘希望的权利’,你说说,你当时想没想过,我是希望父亲死去!”

  “我想过的。”阿辽沙轻声回答。

  “当时确是这样的,连猜都用不着费心去猜。可是你当时是不是也想过,我恰恰是在希望‘一条毒蛇吞噬另一条毒蛇’,那就是希望德米特里杀死父亲,越快越好,……甚至我自己也不惜加以促成呢?”

  阿辽沙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默默地望着哥哥的眼睛。

  “你说呀!”伊凡说,“我迫切想知道你当时想的是什么?我一定要知道;你讲真话,讲真话!”他沉重地出了一口气,已经预先带着恶意地望着阿辽沙。

  “请您原谅我,我当时也想到这个了。”阿辽沙轻声说罢,就默不作声了,连一句“缓和语气的话”都没有加。

  “谢谢!”伊凡说完就扔下阿辽沙,迅速地径自走开了。从那时候起,阿辽沙就觉察到,伊凡哥哥似乎开始决然地疏远他,甚至厌恶他起来,所以后来他自己也不再到他那里去了。但这一次,当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相遇以后,他并没有回家,忽然又动身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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