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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我爱你,和爱阿辽沙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不爱你。要不要白兰地酒?”

  “给我吧。”伊凡·费多罗维奇注意地望着父亲,心想:“但是你自己喝得已经很不少了。”同时,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察着斯麦尔佳科夫。

  “你现在已经受诅咒了,”格里戈里忽然爆发了,“你这混蛋,居然还敢这样大发议论,如果……”

  “你不要骂人,格里戈里,你不要骂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打断他的话。

  “您等一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哪怕再等一小会,继续听下去,因为我还没有说完。因为就在我立即受到上帝诅咒的时候,就在那个最崇高的一刹那,我反正已经成了一个异教徒,我的洗礼已经从我的身上被解除掉,完全不再有效了,对不对?”

  “说结论,小伙子,快说结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催着他,津津有味地从酒杯里喝了一口。

  “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么在他们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时候,我并没有对折磨者们撒谎,因为我在对折磨者开口以前,仅仅由于动了念头,就已经被上帝亲自除去了我的基督教籍。既然我已遭到开除,那么人家能用什么方式,凭什么道理,象对一个基督徒那样地向我追究背叛基督的罪名呢?难道我不是只因为起了一点念头,还在背叛以前就已经解除了我的洗礼么!我既已不是基督徒,也就不可能背叛基督,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背叛的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哪怕是在天上,谁还能因为肮脏的鞑靼人生来就是非基督徒而追究他,谁还能为了这个而惩罚他呢?他们也知道,总不能硬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等鞑靼人死后,就是全能的上帝还要究问,不能完全不惩罚他,那么,我想也只会给他一些极轻的惩罚,因为明知他从肮脏的父母生下来就是肮脏的,这一层并不是他的错。难道上帝还会硬揪住一个鞑靼人,说他也曾经是一个基督徒吗?要是那样便等于全能的上帝说了真正的谎话。难道天上和地上的全能的主能说谎话,哪怕是一个半个字的谎话么?”

  格里戈里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雄辩家。他虽然不大明白人家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从这一切胡说八道里还是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因此他站在那里,好象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发出尖声的大笑。

  “阿辽沙,阿辽沙,你瞧怎么样!唉,你这个诡辩家!他准是在什么地方加入过耶稣会了,伊凡。哎,你呀,你这个臭耶稣会教士,谁教会你的?但你是在胡说,诡辩家,你在胡说,完全是胡说!你不要哭,格里戈里,我们会立刻把他驳得体无完肤的。你对我说,驴子:就算你在折磨者面前理直气壮了,但是你自己在心里到底背

  弃了自己的信仰,你也承认当时就已受了革出教门的诅咒,既然是革出教门,那么在地狱里不会有人为这个抚摸你的头的。这一点你以为怎样,我的漂亮的耶稣会教士?”

  “这是没有疑问的,我在自己心里是背弃了,但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罪,就算有点小罪,也是最平常的。”

  “竟还说是最平常的!”

  “胡说八道,你这该死的。”格里戈里哑声说。

  “您自己想一下吧,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麦尔佳科夫沉着而且泰然地继续说,感到自己已经胜利,似乎对被击败的敌人表示宽容似的,“你自己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圣经里不是说过,只要对于哪怕是极小的一粒芥菜籽有了坚定的信仰,那么就是对一座山说,你挪到海里去,它在一奉到了你的命令以后,也是决不会怠慢的。好吧,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既然我没有信仰,而您那么有信仰,所以竟那样不断地骂我,那么您自己叫山挪动一下看,也不必叫它挪到海里去,因为这里离海太远,只要叫它挪到我们的臭河沟里去,就是到我们花园后面的那条河里去,您就马上可以看到,它是决不会动一动的,它还会完整地照旧呆在那里,无论您怎样叫喊也没用。那就是说连您也没有真正坚定的信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只不过是千方百计地骂别人没有信仰。还要弄清楚,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什么人,不但是您,甚至从最高的人物起,到最低的农民止,所有的人也都不能把山推到海里去,也许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至多是两个人例外,而这一两个人可能也正在埃及沙漠中的什么地方隐身潜修,根本就没法找到他们,——既然这样,既然其余的人全都没有信仰,那么对于这其余的一切人,也就是全世界的人,除去两个沙漠里的隐士以外,上帝是不是将全加以诅咒呢?以他那样有名的仁慈,是不是对其中任何人都不加以饶恕呢?所以我相信,尽管发生过动摇,只要后来痛流忏悔之泪,就会被宽恕的。”

  “等一等!”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高兴得发狂似的尖叫起来,“那么那两个能移山的人,你到底认为还是真有的了?伊凡,刻一个记号,记载下来:整个俄罗斯人的气质就在这里显示出来了!”

  “你说得很对,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特点,”伊凡·费多罗维奇带着表示赞许的微笑同意说。

  “你同意吗?既然你同意,那就是对的!阿辽沙,对么?这不就是地道的俄罗斯人的信仰么?”

  “不对,斯麦尔佳科夫完全不是俄罗斯人的信仰。”阿辽沙严正而且坚决地说。

  “我说的不是他的信仰,我讲的是这特点,讲的是那两个沙漠里的修行者,只就这一点来说,这岂不是俄罗斯式的,完全俄罗斯式的么?”

  “是的,这特点完全是俄罗斯式的。”阿辽沙微笑了。

  “你的话值一个金币,驴儿,我今天就赏给你,但是所有其它的方面你到底是在那里胡说,胡说,胡说。你要知道,傻瓜,我们这里大家不信仰上帝只是由于疏忽,因为我们没有时间:第一层,事情多得烦死人,第二层,上帝给我们的时间太少,一天只规定了二十四小时,所以不但忏悔,连好好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你在折磨者面前,正当除了信仰再也没有别的可想,又正当你应该表现自己的信仰的时候,却放弃了信仰!是这样么?小伙子,我想得对不对?”

  “是倒是这样,但是您自己想一下,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正因为这样,才更使人的罪责减轻了。如果我当时象应有的那样坚信那个真理,那么不为自己的信仰忍受痛苦而改信了肮脏的伊斯兰教,那的确是有罪的。但如果真是那样,那也就根本不会吃什么苦头了,因为只要我在那一刹那朝那座山说:你挪动一下,把折磨者压碎,这座山居然挪动了,立刻象压死一只蟑螂那样压扁了他,我就可以没事似的歌颂着上帝走开。假使我真在那个时候试验这一切,诚心对山说:快把那些折磨者压死,可是它并不去压,那么请问:那时候,尤其还正当处在生死关头这样极其恐怖的时刻,叫我怎么能不疑惑它?就不疑惑我也早知道我进不了天国(因为山既不照我的话移动,那就是说上天并不怎么相信我的信仰,也没有很大的奖赏在等待着我),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毫无益处地让人家剥我身上的皮呢?因为即使我背上的皮让人家剥去一半,那座山也仍旧不会照我的一句话或一声呼喊移动的。到了那个时候,不但会发生疑惑,甚至会由于恐怖而丧失理智,那就连考虑也完全不可能了。这样说来,假使我无论在哪儿都看不出会得到什么利益和奖赏,因而只求至少能把自己的皮肉保住,这样做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错处呢?所以我十分信赖上帝的慈悲,相信我一定会得到完全的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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