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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起先我也对自己说‘不可能’,甚至现在我有时候也对自己说‘不可能’!但是问题就在于这是可能的,而且可以十拿九稳地说,正是这样。”

  “不,马斯洛博耶夫,不是这样,你想入非非了,”我叫道,“她不仅不知道这事,而且她也真是私生女。如果她母亲手里多少有一些凭据,难道她能在彼得堡贫病交加,苦度岁月吗?此外,她还撇下自己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得啦吧,这是不可能的。”

  “我也想到过这点,就是说,甚至到现在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话又说回来,问题在于史密斯那妞本人是世界上最没有理智和最不可理喻的女人。她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推断的女人;你只要想想所有的情况:要知道,这是一种浪漫主义——这一切乃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胡闹,非但没有任何道理,而且达到了疯狂的程度。就拿一件事说吧:从一开始,她幻想的就只是一种类似于人间天堂的东西,周围有天使在翱翔,她舍身忘我地爱上了一个人,而且无限地信任他,我相信,她后来之所以发疯,倒不是因为他不爱她而且抛弃了她,而是因为她看错了人,而这人居然会欺骗她和抛弃她;而是因为她心目中的天使变成了臭狗屎,而这堆臭狗屎还居然唾弃她,使她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那浪漫主义的、疯狂的心受不了这个剧变。此外还有她那说不出的气恼:你明白吗,多气人啊!因为这凄惨的遭遇,而主要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因此她才以无限的轻蔑与他一刀两断。她与他断绝了一切关系,撕毁了所有的文件;她唾弃了金钱,甚至忘了这钱并不是她的,而是她父亲的,她不要钱,把钱视同粪土,她想用她的博大胸怀来压倒欺骗她的骗子,为的是可以把他看作贼,因而有权一辈子蔑视他,当时,她可能还说过,过去,她一度被称为他的妻子,她认为,这无异是奇耻大辱。我国不时兴离婚,但实际上①他俩是离了,既然离了婚,她怎能向他请求帮助呢!你想想,她这疯子都快死了,还对内莉说:别去找他们,要干活,哪怕冻死饿死,也不要去找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就是说这时候她还幻想会有人来叫她去,不去,就多了一个报复的机会,用轻蔑来压倒前来叫她的人——一句话,她不是以面包果腹,而是以怨怼和幻想来苦度岁月)。老伙计,我从内莉的嘴里问出了许多情况;甚至现在,有时候我还旁敲侧击地问她。当然,她母亲有病,有痨病;而这病最能助长病人的怨怼和恼怒;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有把握,我是通过布勒诺娃的一个亲家知道的,她给公爵写过信,是的,给公爵,给公爵本人……”

  “写过信!把信送去了?”我焦急地叫了起来。

  “问题就在于我不知道这信有没有送去。有一回,史密斯那妞碰到了干亲家(记得布勒诺娃家有个涂脂抹粉的小妞吗?——这小妞现在进了管教所),她请她把这信捎去,而且这信她已经写好了,但是她没交给她,又要回去了;这事发生在她死以前三星期……这事是举足轻重的,既然有一回她下过决心要送去,虽然又收回来了,那,反正一样:她也可能第二次再派人送去。因此,她有没有把这封信送去——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有理由假定,她没有送出去,因为公爵确凿无疑地知道她在彼得堡,而且住在哪里,那似乎已经是在她死以后的事了。他想必很高兴!”

  “是的,我记得,阿廖沙提到过一封信,他收到这封信后高兴极了,但是这还是在不多久以前,一共才有这么两个月吧。好了,后来,后来怎么样呢,你跟公爵的事到底怎样了呢?”

  “我跟公爵的事怎么样了?你要明白:我虽然心里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没一点真凭实据——不管我怎么挖空心思地找,还是一样也找不到。情况危急!必须到国外去调查,可国外又在哪儿呢?——不知道。我当然明白,我面临一场拼搏,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吓唬他,装出一副我知道的东西比我当真知道的要多……”

  “嗯,那又怎么样呢?”

  “他没上我的当,不过他害怕了,心惊胆战直到现在还直打鼓。我们碰过几回头;他装出一副可怜相!②有一回,他跟我套近乎,开始主动向我交代了一切。这还是在他以为我什么扶知遇的那时候。他说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坦率——不用说,他在信口开河,胡诌。这时候,我心里就有数了,他怕我倒底怕到了什么程度。有个时期,我在他面前假装是十足的笨蛋,可是又显出我在耍滑头。我开始破绽百出地吓唬他,也就是说我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对他发横,要挟他——嗯,这都是为了让他把我当作笨蛋,让他给我多少透露点真情。可是给这混帐东西识破了!又有一回,我假装喝醉了酒,也没搞出什么名堂:真狡猾!老伙计,你明白个中隐情吗,万尼亚,我老想弄清楚他怕我怕到了什么程度,其次,我要向他表演出,我知道得比我当真知道的要多……”

  ①原文是拉丁文。
  ②原文是“装成一副拉撒路的样子”。源出《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九—三十一节。

  “嗯,最后怎么样呢?”

  “毫无结果。必须有证据,有事实,可是我一无所有。不过有一点他心里明白,我起码可以制造丑闻。当然,他怕的也只是丑闻罢了,何况他开始在这里攀高枝了。你知道他要结婚了吗?”

  “不知道……”

  “明年就结婚!未婚妻还在去年他就看中了;当时她才十四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好像还戴着围嘴呢,这可怜的丫头。她的两位高堂很高兴!你明白吗,他多么需要他的妻子已经死了啊?一位将军的千金,一个有钱的小姑娘——有许多钱!万尼亚老弟,咱俩是永远结不了这样的婚的……就有一样我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马斯洛博耶夫握紧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这就是两星期前,我中了他的圈套……这混帐东西!”

  “怎么会这样呢?”

  “就这样嘛。我看到,他心里明白,我手里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此外,我心里也感到这事拖的时间越长,他就会越快地发现我拿他束手无策。因此我只好同意收下了他的两千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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