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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二部 第04章

  我们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①。她几乎撒腿飞跑;最后她走进一家小铺。我停下来等她。我想:“她总不致于住在这家小铺里吧。”

  果然,过了一小会儿,她走了出来,但是她手里的书已经不见了。她手里原来是书,现在却端着一只陶碗。走了不多几步,她便进了一栋外现丑陋的楼房的大门。这楼不大,但却是砖瓦房,式样很老,两层,外墙漆着股兮兮的黄色油漆、底层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里摆着一口小小的红漆棺材--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铺的招牌。上面一层的窗户小极了,是标标准准的正方形,安着绿颜色的毛玻璃,满是裂缝,透过这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挂着粉红色的粗布窗帘。我穿过大街,走到楼跟前,看到大门上钉着一块铁皮,上面写着:小市民布勃诺娃寓此。

  但是,我刚看清了门上的这行字,布勒诺娃家的院子里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叫骂声。我向栅栏门张望了一下;看到木头台阶上站着一个胖胖的婆娘,穿得像个小市民,戴着头巾。披着一方绿色的披肩,长着一副令人生厌的紫酱色脸膛;一双小小的肉里眼,布满了血丝,在恶狠狠地闪着光。尽管现在还是午前,但是看得出来,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可怜的叶莲娜捧着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则又叫又喊地冲着叶莲娜连声嚷嚷。在那紫酱色脸膛娘们背后的楼梯上,探头探脑地出现了一个女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涂脂抹粉,脸蛋抹得红红的。少顷,从地下室楼梯通往底层去的那扇门也开了,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声吸引来的,但是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净、从半开着的门里又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几名住在底层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壮的大汉,大概是看门的,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扫把,在懒洋洋地看热闹。

  ①彼得堡街名。东西向,横贯瓦西里岛,与一二十九条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条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啊呀,你这杀千刀的,啊呀,你这吸血鬼,你这不要脸的死丫头!”那婆娘尖声叫道,一口气骂出了一连串脏话,大部分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但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对我的养育之恩你这样报答呀,你这蓬头鬼!刚打发她出去买点黄瓜,就溜了!刚打发地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就南咕,准格。我的心都为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儿个黑价,我刚为这事揪住她的头发地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这臭婊子,上哪呀!你去找谁,你这该死的蠢货,你这金鱼眼,你这孬种,你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谁。说呀,你这烂货,要不,我说话就掐死你!”

  于是这暴跳如雷的娘们便向那可怜的小姑娘扑去,但是她一眼瞅见底层的那个女房客,那个站在台阶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来,向她转过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方才更刺耳了,呼天抢地的挥着两手,好像要请她作证,让她确认她那可怜的牺牲品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似的。

  “她妈咽气了!好心的人们,这事你们都知道:没依没靠的就剩下她一个人。我瞧你们大伙儿都突,自己都没吃的,还要抚养她;我想,看在主的仆人圣尼古拉的分上,让我费点心,收养了这孤儿吧。于是我就收养啦,可是你们猜怎么着?瞧。我都养活她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里,她喝干了我的血,吃尽了我的肉!她是个吸血鬼!响尾蛇!死不开窍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声,甩手不管她吧,还是不吭声;倒像她嘴里含了口水没法开口似的--就是不吭声,我的心都操碎了,还是不吭声!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这绿毛猢狲!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饿死不可。你应当给老娘洗脚,喝老娘的洗脚水,你这恶棍,你这法国来的狗杂种。没老娘,你早冻死饿死了!”

  “安娜·特里福诺芙娜,你干吗这么难受呢?她又干了什么惹您恼火的事啦?”与这个火冒三丈的拔妇说话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问道。

  “干了什么。我的好心的大嫂,什么叫干了什么?我不愿意人家跟我对着干!好事不要做,坏事跟我干①,我就是这脾气!可她倒好,今天差点没把我气死!我打发她到铺子里去买黄瓜,她过了仨钟头才回来!我打发她出去的时候,心里早有预感;心都操碎啦,操碎啦;操不完的心;她去哪儿啦?上哪儿去啦?给自己找到什么靠山啦?难道我没有对她发过善心,行过好吗!我饶了她妈那践货欠的十四卢布,自己掏腰包把她给埋了,还收养了她这小赤佬,我的好大嫂,你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呀!请问,我这么行善积德,有没有权利管教她呢?她应当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跟我对着干!我希望她过上好日子。我想让这贱货穿上细布衣服,还给她在劝业场买了双皮鞋,把她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似的--心都乐开了花!好心的人们,你们猜怎么着!才两天就把衣服全扯破了,扯成了一块块,一片片,就穿着这身破烂走来走去!你们猜怎么着,她是故意扯破的呀--我不想说假话,这是我亲眼看见的;说什么我就要穿粗布,不要穿细布!嗯,当时,我气她不过,狠狠揍了她一顿,要知道,后来我几次请来了医生,给了他钱。真恨不得把你给掐死,你这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大不了一星期不喝牛奶--我为你应受的惩罚也大不了这样②!我罚她给我擦地板;你们猜怎么着:擦她倒在擦!这死丫头,擦呀,擦呀!擦得我心头的火都上来了--她还在擦!哼,我想:她会从我这里逃走的!我刚想到这,一看--她就跑啦,昨天就跑啦!好心的人们,你们都听见了,为这事,昨天我是怎么揍她的,把我的两只手都打肿了,我把她的鞋袜都给剥了下来--我想她光着脚丫子总不会逃走了吧;可她今天又跑了。上哪啦?说呀!你这小杂种,你向谁告状去了,你跟谁说我的坏话了?说呀,你这吉普赛人,你这二毛子,说呀!”

  她气急败坏地向那被吓得半死的小姑娘扑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地上。盛黄瓜的碗飞到一边,摔得粉碎;这使这个喝醉酒的泼妇怒不可遏。她伸手便打自己的牺牲品,打她的脸,打她的脑袋;但是叶莲娜很倔,一言不发,一声不吭,一声不叫,甚至挨打的时候,也没叫过一声疼,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我怒不可遏,一时忘形,冲进院子,直奔那个喝醉酒的臭娘们。

  “您干什么?您怎么敢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孤儿!”我叫道,过去抓住了这个泼妇的手。

  ①此话选用自作者的《西伯利亚笔记》(其中记录了俄国民间的许多话的语言。)

  ②指守斋,向上帝祈求宽恕。俄俗:牛奶、鸡蛋等均属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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