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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伊波利特这些日子也让公爵分心。他差人来叫公爵的次数太频繁了。他们家住在一幢小屋子里,离公爵家不远;小孩子们,即伊波利特的弟弟和妹妹喜欢这幢别墅,至少是因为可以躲开生病的兄长去花园玩;可怜的大尉夫人则完全听从他的摆布,十足成为他的牺牲品;公爵每天都得为他们劝架,调解,病人则继续称他是自己的“保姆”,同时因为他扮演调解者的角色而似乎敢于蔑视他。他对科利亚非常不满,因为他几乎不到他哪儿去,先是留在濒死的父亲身边,后来又陪着成了寡妇的母亲,最后,科利亚又把公爵即将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结婚这件事作为嘲笑的目标,结果使公爵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最终弄得他发脾气,也就不再来看他。过了两天,大尉夫人一早便款款而来,流着眼泪请求公爵到他们家去,不然那个活宝会把她一口吞了。她还补充说,他有一个重大的秘密想泄露给公爵。于是公爵去了。伊波利特希望和解,还哭了起来,哭过以后当然更加怨恨,但是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他的身体状况很糟,从一切迹象来看,现在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他并没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唯有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也许是装出来的)说出的强烈请求“要当心罗戈任。

  这个人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公爵,他可非是您我之辈,这个人只要想干,那是不会胆战心惊的……”等等,等等,公爵开始详细地询问,他想要得到若干事实;但是除了伊波利特的个人感受和印象外,没有任何事实。伊波利特非常满足,他终于把公爵吓得够呛。开始公爵不愿意回答他的一些特别的问题,对于他的主意“甚至哪怕是逃到国外去;到处都有俄国的神父,在那边也可以结婚”,他也只是报以微笑。但是,未了伊波利特讲了下面一个想法:“我只是为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担心:罗戈任知道,您是多么爱她;他就会以爱换爱;您从他那里夺走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他会杀死阿格拉娅·费利帕夫娜;虽然她现在不是您的人,但您还是会感到难受的,不是吗?”伊波利特达到了目的;公爵离开他的时候魂不守舍,神情恍惚。

  公爵听到这番有关罗戈任的警告已经是在婚礼前一天了。这一天晚上,在婚礼前最后一次公爵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见面;但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未能使他放下心来,甚至相反,近来她越来越增添了他的惶惑。过去,即几天前。每当与他会面她总是想方设法竭力使他开心,他那忧郁的神态让她害怕得不得了:她甚至尝试唱歌给他听;最经常的是给他讲她能记得的一切可笑的事情。公爵几乎总是装出非常好笑的样子,当她讲得激动的时候(而她往往讲起来很投入),有时会显露出卓越的才智和豁达的感情,这时他也确实会对此而发笑,看到公爵发笑,看到讲故事使公爵产生了印象,她自己也欣喜万分,开始感到自豪。但是现在她的忧虑和沉思几乎每小时都在递增。公爵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看法已经确定不移,不然,她这一切现在自然会使他觉得莫名其妙和不可理解。

  但是他真诚地相信,她还会恢复过来的,他完全真实地对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说,他真心实意地爱她,他对她的爱确实包含着一种犹如对一个可怜的病孩的爱,而对这样的病孩是很难、甚至是不可能放任不管的。公爵没向任何人解释过自己对她的感情,甚至也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即使不能回避这样的谈话也是这样。他与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一起坐着时,也从来不谈及“感情”,仿佛两人都发了誓似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他们平时那愉快活泼的谈话。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后来说,这一段时间她望着他们,只觉得赏心悦目,欢喜异常。

  但是公爵对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精神和理智状态的这种看法多少使他摆脱了许多其他的困惑,现在这已经完全不同于三个月前他认识的那个女人了。现在他已经不去考虑,比如说,为什么她当初流着眼泪、发出诅咒和责备逃避与他结婚,而现在她自己却坚持要尽快举行婚礼?“看来,她已经不像当时那样害怕与他结婚会给他带来不幸,”公爵想。这么快滋生的自信,在公爵看来,在她身上是不自然的,而且,光是对阿格拉娅的憎恨也不可能产生这种自信: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感情要深沉些。是不是罗戈任这样的结局令她感到害怕?

  总之,所有这些及其他的原因可能都是存在的,但是对于公爵来说最清楚的,也正是他早已怀疑的原因是,她那不幸的、痛苦的心灵承受不了。这一切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摆脱困惑,但是并不能使他在这段时间里得到安宁和休息。有时候他竭力什么都不去想;对于结婚,他似乎确实把它看做是某种并不那么重要的形式;对于自己个人的命运他也看得过于无足轻重。至于别人的反对、谈话(类似与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的谈话),他则绝对什么也不能回答,认为自己完全无以应对,因此总是回避这一类的各种谈话。

  不过,他发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非常清楚地知道和明白,阿拉拉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她不说罢了。开始的时候,她有时撞上他正打算去叶潘钦家,他看到过这种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叶潘钦家离去后,她简直容光焕发。无论他多么不在意和不多心,但有一个想法却使他不得安宁:为了把阿格拉娅逼走帕夫洛夫斯克,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是下决心要大闹一场的。有关婚礼的流言传遍了所有的别墅,闹得满城风雨,当然,这多少是得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的支持的。这是为了刺激对方。

  因为很少遇到叶潘钦一家,因此有一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让公爵坐在她的马车上,吩咐从叶潘钦家别墅的窗前驶过,对公爵来说这是可怕的意外;照例,等他恍然大悟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马车已经驶过了窗前。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这以后连续病了两天;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不敢再重复做这样的试验。婚礼前最后几天她变得思虑重重;以往她最终总是战胜自己的忧愁,重又变得快活起来,但这次不知怎么比较平静,不怎么闹腾,也不像还是不久前的过去那样幸福快活。公爵加倍注意起她来,使他觉得好奇的是,她从来不跟他谈起罗戈任。

  只是有一次,那是婚礼前五天左右,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突然差人来说,让他马上去,因为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情况很糟糕,他发现她像是处于完全神经失常的状态:她大叫大嚷,浑身打颤,高喊着,罗戈行躲在花园里,就在他们家里,说什么她刚才看见他了,还说夜里他要杀死她……要宰了她!整整一天她都不能镇静下来。但就在那天晚上,公爵到伊波利特那儿去了一会,去城里办什么事刚回来的大尉夫人说,今天在彼得堡罗戈任去她家找过她,打听帕夫洛夫斯克的情况。公爵问罗戈任究竟是什么时候去的,大尉夫人讲的时间正是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说的今天在花园里仿佛看见他的时辰。事情只能解释为纯粹是幻觉;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自己去大尉夫人那里比较详细地询问清楚,这才大大得到安慰。

  婚礼前夕公爵离开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时,她正处于极大的振奋之中:从彼得堡女时装师那里送来了明天穿的服饰:婚礼裙,帽子等等。公爵没有料到,她对这些服饰竟会如此激动;他自己则对所有的衣物都赞美一通,他的赞美更使她感到幸福。但是她说漏了嘴:她已经听说了,城里一片忿忿之声,而且某些浪荡公子确实在策划起哄喧闹,还有音乐,大概还有特意为此创作的诗歌,而这一切几乎得到其余各界人士的赞同的。但她现在偏要在他们面前把头抬得更高些,她要用独具风采和富有豪华的服饰压倒所有的人,“如果他们敢,就让他们去喊吧,让他们去打唿哨吧!”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双眼就闪闪发光,她还有一个隐藏在心里的愿望,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她希望,阿格拉娅或者起码是她派来的什么人不露身份地也将混在人群中、在教堂里瞧着并看见这一切,为此她暗自做着准备。她跟公爵分手的时候,脑子里尽是这些想法,那是在晚上11点左右;但还没有敲响半夜的钟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派人来找公爵,让他“尽快去,情况非常糟糕”。公爵赶去时,未婚妻正锁在卧室里,绝望地痛哭流涕,大发歇斯底里;很长时间她什么话也听不清,不听别人隔着锁音的门对她说的话,后来她开了门,只放公爵一人进去;在他身后又锁上门,便跪倒在他面前。(至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事后这样转述的,她得以偷看到一点当时的情景。)

  “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干什么呀!我在对你干什么呀!”她大声呼号着,痉挛地抱住他的双腿。

  公爵陪她一起坐了整整1小时;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说,过了1小时他们平静和幸福地分了手。这天夜里公爵还再次派人来探询,但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还没有醒,公爵又两次派人到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那儿去,第三个派去的人受托转告“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身边现在围着一大群从彼得堡来的时装师和理发师,昨天的样子已荡然无影无踪,现在她忙着,像她这么一个美人在婚礼前只能忙自己的服饰了,现在,正是此时,正在进行紧急商讨,究竟戴什么钻石首饰,怎么戴?”公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有关这场婚礼后来的全部情况是知道内情的人讲的,以下所述好像是真实的。

  婚礼议式定在晚上8点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7点钟时已准备就绪。6点钟起在列别杰夫别墅周围已陆陆续续聚拢起看热闹的人群,而在达里娅·阿烈克谢耶夫娜屋子旁边尤其如此;7点钟起教堂里也开始挤满了人。维拉·列别杰娃和科利亚为公爵极为担心骇怕;但是家里有许多事情要他们张罗:他们正安排着在公爵房间里接待和招待客人。不过,婚礼后估计几乎不会有什么聚会;除了一些婚礼时必须在场的人以外,列别杰夫还邀请了普季岑夫妇,加尼亚,脖子上挂安娜勋章的大夫,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ω公爵好奇地问列别杰夫,为什么他想出来邀请“几乎完全不熟识的”大夫,后者自鸣得意地回答说:“他脖子上挂着勋章,是个受人尊敬的人,为了装装门面,”使得公爵大笑一阵。凯勒尔和布尔多夫斯基身穿燕尾服,戴着手套,看起来体面得很;只是凯勒尔仍然有点使公爵和信赖他的人感到尴尬,因为他虽然表现出准备斗殴的架势,非常敌意地望着聚在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终于,在7点半时公爵坐在马车出发去教堂,顺便我想指出,他自己故意不想放过任何一种习俗和惯例;一切都是堂而皇之、众目昭著、不加掩饰地“照章办事”。

  在教堂里,凯勒尔向左右两边投去威严的目光,引领着公爵在公众不停地窃窃私语和连连感叹声中好不容易穿过人群,使公爵得以暂时躲进祭坛,而凯勒尔去接新娘;在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屋子的台阶旁他发现人群不仅要比公爵家门口聚集的多二三倍,而且他们的放肆程度也许也是那里的三倍。登上台阶的时候,他也听到了喊叫声,以致无法容忍,完全已经打算对公众说些应说的话,但幸亏布尔多夫斯基和从台阶上跑下来的达里娅·阿列克谢耶夫娜自己制止了他;他们挟着他,好不容易才把他带进房间里。凯勒尔很是恼人并急着要走。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站起身,再次照了下镜子,据后来凯勒尔转述,她带着苦笑说,她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接着虔诚地朝圣像行了礼,便走到外面台阶上。喧闹的人声欢迎她的出现,确实,最初一瞬间曾听到笑声,掌声,甚至哨声;但过了这一瞬间便响起了别的声音:

  “好一个美人!”人群中有人喊道。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一切都被花冠掩盖起来了,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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