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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彼得·彼得洛维奇·卡拉塔耶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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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年前的秋季的某一天,我从莫斯科前往图拉。由于租不到驿马,我在驿站的屋子里差不多滞留了整整一天。这一次我是打猎归来,因为考虑不周便把自己的三匹马先打发回去了。驿站长是上了年纪之人,他总是脸色阴沉,头发散乱得都快要盖到鼻子上了,他的眼睛小小的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慵懒的打量着一切。不论我如何哭诉、如何求情,他都是一边不耐烦地发着牢骚,一边气势汹汹地把门摔得砰啪直响,仿佛在抱怨自己这倒霉的不好事。再不然他就走到台阶上去骂手下的车夫来出气。车夫们无动于衷,依旧捧着沉重的马轭在泥泞的地上磨蹭着,或者坐在板凳上耍赖,完全把上司的咒骂和斥责当作耳边风。我只好靠一遍又一遍的喝茶打发时间,都已经喝了三四壶茶了。好几次我都想歇息,但总是睡不着,只好把墙上和窗户上的题词全都看遍,无聊透顶,心情烦闷至极。 我正怀着绝望的心情望着我的马车那竖起来的辕子,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马铃声,就如同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突然看见了绿洲一样,心境广阔起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一辆套着三匹马的中型马车停到了驿站的台阶前。那三匹马已经累得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了。来客跳下车来,高声地喊着:“急忙换马!”便走进了房间。就在他听到驿站长说“没有马”时,脸上露出了惊讶而失望的表情。就在这段时间里我怀着烦躁无可奈何而又充满充满好奇的心情把这位新同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他大概三十岁左右,脸上留下了得过天花的痕迹,那张脸枯黄消瘦,透着令人压抑的紫铜色。他满头青黑色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悬在衣领上方,两鬓上则长着神气活现的卷头发。眼睛由于还带着肿眼泡更显得毫无生气,最逗的是他上嘴唇那稀稀疏疏的胡须,居然直挺挺地向上翘着。他的穿着像一个赶马市的霸气十足的地主。一件沾满油垢的花上衣,脖子上吊着条褪色的雪青色绸领带,上身套着一件带铜纽扣的背心,下身穿着一条大喇叭口灰裤子,脏兮兮的靴子尖儿。他身上散发着令人讨厌的烟酒味。在他那勉勉强强露出袖子又红又粗的指头上面戴着一枚银戒指和一枚图拉戒指。俄罗斯到处可见这样的人物,见怪不怪。说心里话,同这号人物交往,无一丁点儿的情趣可言。然而,尽管我对他不屑一顾,但他脸上表现出的亲切和善和真诚热情打动了我。 “看,这位尊敬的先生已经在这儿等了一个多钟头了。”驿站长最后只得搬出我作例子。 我心中有点不满,这个家伙在拿我开心呢,我等了很久了? “那或许,这位尊敬的先生并不那么着急吧?”新来的人试探性地问道。 “这我们可就不明白了。”驿站长阴阳怪气地答道。 “真的吗?真的一匹马都弄不到?”他还是不相信。 “千真万确。一匹马也弄不到。”驿站长冷冷的说道。 “唉,只好等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新来的人最终投降了。 于是他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帽子丢在桌子,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 “喝茶吗?”他问我。 “不用了。” “给个面子啦,再陪我喝两杯,好吗?”他递给了我一只茶杯。 盛情难却,我只好同意了。那个高高大大的棕红色茶炊已经是第四次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了。我拿出来一瓶罗姆酒。看他的行为举止,我推断他是一个领地不多的贵族。果然不出所料,在交谈中我得知他叫彼得·彼得洛维奇·卡拉塔耶夫,是个小贵族。 我们闲聊了起来。他来了还不到半个小时,就开始毫无顾忌地向我说起他平生的经历了。 “去莫斯科。”他在喝第四杯茶时这样对我说,“现在,在乡下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 “为什么呀?”我问。 “咳,家业败落了。说实话,那些让人可怜的庄稼人也都让我给搞破产了。年景不好,祸不单行,不仅粮食欠收,还碰见了一桩桩倒霉事儿,天不保佑我啊。”回忆起过去,他心灰意冷地向旁边望了一眼,接着说,“说实在的,我过得十分得郁闷!” “究竟为什么呀?”我不由得更加充满好奇。 “算了,”他不理睬我的话,说道,“哪有像我这号的当家人!”他把头转向一边,一直吸着烟,接着说,“您看我,您可能以为我是一个……”他停住了,叹了口气又说,“但是,说实在的,我是个中产阶级,请您见谅,我性情直爽,而且……” 他还没有说完,就摆了摆手,耸了耸肩然后接着吸烟。看样子他不打算再说下去了。我便开始劝慰他,劝他不该这么想,并告诉他我很高兴与他相遇并能如此开诚布公地聊天等等。后来我又向他指出,经管产业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品德与头脑。 “我有同感,”他答道道,“我同意您的意见。只是从事这类工作总还是需要一种比较特殊的管理方法和不能用权力随意欺压人的能力!有的人随心所欲地压迫庄稼人,居然也无所谓!但是我却实在不能这样。对了,请问,您是从彼得堡来的还是从莫斯科来的?” “彼得堡来的。”我答道。 他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相当长的烟雾,像在听我接着讲完。 “到莫斯科去找差事。” “想找什么样的差事呢?” “到了莫斯科再说吧。说心里话,我怕担任公职,因为一担任公职就不自有乐了。您明白的,担任公职就要负责任。我一直住在乡下,您明白,我已经住惯了。但是实在别无选择,太穷了!唉,真是穷得受不了啦。”他又使劲的吸了一口烟,一副无可奈何的相貌。 “你想留在京城。”我被他的真诚打动了,满怀同情地说。 “京城?唉,我也不明白。京城里有什么好的。暂时住住看吧,可能,京城也好,或许能多些机会。但是,我觉得没有什么会比乡下更好的了。”他流露出对乡下的怀念与不舍。 “难道您在乡下再也住不下去了吗?”我情不自禁为他难过。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片刻后他才又说:“不能住下去了。我破产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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