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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拉吉洛芙(2)


  拉吉洛芙又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向我介绍说(我刚才走进房间时没有看到此人):“这位是菲多尔·米海伊奇。……喂,菲多尔,快给客人展示你的艺术才能吧,干嘛要扭捏呢?”

  菲多尔·米海伊奇马上从椅子上站起身,伸手从窗台上拿过来一把看起来很不怎么样的小提琴,拿起琴弓,很个性地握着弓子的中部。把小提琴支在胸前,闭上双眼,然后伴着吱吱嘎嘎的琴声,哼唱着跳起舞来。这个人看上去七十来岁,瘦骨嶙峋,那件又长又肥的外套,在他的身上悲哀地摇晃着。他跳得很卖劲,那颗小小的秃脑袋有节奏的摆动着,青筋突露的脖子伸得很长。他踏着舞步,相当费劲儿地跳着。他那没有牙齿的嘴巴发出破锣一样的歌声。

  拉吉洛芙也许是从我的表情上觉察,菲多尔那所谓“艺术才能”并没给我带来多少愉悦。

  “啊,很好,老人家,够了,”主人说,“你可以去‘犒劳’自己一番了。”

  菲多尔·米海伊奇马上把小提琴放回原处,先向我鞠了个躬,然后依次又向老太太和拉吉洛芙鞠了躬,退了出去。

  “他原本也是个地主,”我的新朋友接着说道,“而且还家财万贯,可是偌大个家产被他挥霍光了。家境败落了就只好寄居在我这儿。想当年,他可算得上是全省头号的风流浪子,抢了两个别人的妻子,家里还养着歌手,他自己也擅长歌舞。……你要喝点白酒吗?饭菜已经淮备好了。”

  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走进房间,就是先前我在园里看到的那个被我的枪声吓得惊慌失措的姑娘。

  “这位是奥莉雅!”拉吉洛芙略微转一下头,“请多关照……好了,我们开始就餐吧。”我们走进了餐厅,分宾主落座。此刻,那位受到“犒赏”的菲多尔·米海伊奇老头兴奋异常,两眼放光,鼻子泛红,唱起了《胜利的雷炸响吧》。在屋角他们单独为他设了一张小桌,没铺桌布,但摆着餐具。因为这是个不太注重卫生的可怜老头,因此主人让他和大家保持一定的距离。在饭前他先画了个十字,叹了口气,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饭菜确实很好。因为是星期六,理所当然的又端上抖动着的果子冻和“西班牙风味”的甜点心。刚一落座进餐,这位在陆军兵团服役十几年并且到过土耳其的拉吉洛芙,便天南海北、口若悬河地侃了起来。我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悄悄端详着奥莉雅。

  奥莉雅不算是个出众的美人,但确实也有吸引人的魅力。她的脸上透着娴静而又坚定的神情,前额宽阔白净,满头浓密的秀发,那双褐色的眼睛,虽然不很大,却是水汪汪般的清 澈,显得聪颖又富有朝气。无论是谁,处在我今天这种境地,都会魂不守舍。她似乎非常专注地听着拉吉洛芙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她脸上所表现出的神情,不仅仅是兴致勃勃,更有深深的充满好奇。

  就年龄而言,拉吉洛芙可以当奥莉雅的父亲,但他称呼她用“你”,这里似乎很不合情理,于是我就猜出她并非他的女儿。谈话中,当说到他妻子之时,他便指着奥莉雅补充道“她的姐姐”,奥莉雅马上羞红了脸,垂下了眼睛。见此,拉吉洛芙略微沉默了一下,就转换了话题。

  老太太吃饭时一直默默无语,她似乎什么也没吃,也没有向我这个客人敬酒劝餐。她那饱经风霜的面孔上总是隐隐露着怯懦和失望的期待,有着令人心酸的垂暮的哀愁。

  将要散席之际,菲多尔·米海伊奇本想为主人和客人们唱支祝颂歌的,但是拉吉洛芙望了我一眼,便给他示意不必唱了。老头儿摸了一下嘴唇,眨眨眼睛,鞠了一躬之后用半个屁股重新坐下,餐后,我跟着拉吉洛芙来到他的书房。

  凡是魂牵梦绕于一种思绪或者沉溺于一种强烈愿望的人,在言谈举止方面一定有一种共同点,无论这些人在品格、才能、社会地位与教养方面的差异如何之大,表面上也会有某些相似之处,我越是认真观察拉吉洛芙,就越觉得他属于这一类人物。他聊天时,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他既谈论经济问题、收成、割草,也谈论战争、县城里的流言,以及即将举行的选举。他谈论这些时,随口说出就向亲身经历一样,总是那么兴致勃勃、意趣盎然。可聊着聊着却又一下瘫倒在安乐椅里,连声长叹,就好像经过了繁重劳动筋疲力尽了一样,有气无力地抚摸着面孔。他那颗仿佛充满了善良和温馨的心,洋溢着火热和真诚。尤其令人惊奇的是,我怎么也摸不透他对下述事情为什么会有热情:无论是对饮食、对狩猎、对库尔斯克的夜莺、对患有癫痫病的鸽子,还是对俄国文学、对同步马、对匈牙利式的骠骑兵外衣,抑或对玩纸牌和打台球;无论是对省城和都会的旅行、对造纸厂和糖厂、对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对骄横的拉帮套的马匹,甚至对肥胖得把腰带系在腋下的马车夫,以及那些不知道为何动不动就做怒目而视状的马车夫……对这类东西全都提不起来兴致。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主呢?”我心里想。可是他绝非那种故作忧郁,对自己命运怨天尤人之人。恰恰相反,他从不过分要求别人,而是十分殷勤热情,并且总愿谦卑地亲近和结交每一个人,不管他对自己怎样。确实,您还能觉察到,他不会和任何人成为知心朋友,或者和任何人真正地亲近,因为他过于内向所以他不需要和别人交往,把自己的全部经历都深埋于心。我细心观察着拉吉洛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什么时期是个无忧无虑之人。他长得不时很帅气,但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乃至他的全身,都有着异常吸引人的魅力,且 深藏不露。如此一来,我就想进一步地了解他,更加喜欢他。当然,有时他也显露出地主和乡下人的粗俗来,但他毕竟还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好人。

  此刻,我们正谈论着新近上任的县长,门口忽然传来奥莉雅的声音:“茶已准备好了。”我们便回到了客厅。菲多尔·米海伊奇仍坐在原来的角落里,谦卑地缩着两脚。拉吉洛芙的老母亲正在织袜子。一阵阵秋的凉爽和着苹果的芬芳,穿过敞开的窗户从园中飘进了客厅。

  奥莉雅正忙着倒茶。我乘机更加认真地观察了她。她不多说话,同所有城里姑娘一样,至少我看得出她不是个无聊时会觉得苦闷,同时又想说些中听悦耳之话的人。她她神情淡定而从容,举止自然而随和。就像一个经历了大喜大悲而心境随缘的人。她仪态万方,惹人喜爱。

  我又与拉吉洛芙聊了起来。我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不知怎么就谈到一个人所共知的观点,那些惊天动地的重大事件往往没有一些最不值一提的小事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

  “是的,”拉吉洛芙说,“对此我有深有体会。您知道,我接过婚成过家。但那是个短暂的婚姻……刚三年,我的妻子死于难产。当时我想,我无法独自活下去。我非常难过,悲痛欲绝却又欲哭无泪——就好似丢了魂一样。我们给她穿好寿衣,停放在灵桌上,就在这个房间里。来了几个教堂执事和一个牧师,他们唱安魂曲、祈祷、焚香祭拜。我在地上叩头跪拜,却没流一滴眼泪。我整个人好像变成了石头——异常沉重。第一天就这么熬过去了。您会相信吗?到了夜里我竟还睡得着!第二天清晨我走到我妻子遗体那儿。太阳从她的脚一直照到头,她的遗体闪闪发光,我猛然间看到……(拉吉洛芙说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您猜怎么啦?她的一只眼睛没有完全闭合,上面爬着一只苍蝇……我一下子昏倒在地,等到苏醒过来,我便不停地嚎啕大哭,——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拉吉洛芙沉默了。我看看他,又看看奥莉雅。她的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太太把袜子放在膝上,从手提包中取出手帕,悄悄地抹眼泪。菲多尔·米海伊奇忽然站起身,拿过他的小提琴,嗓子沙哑生硬的唱了起来。他也许想让我开开心,但我们一听他唱,都不由地哆嗦起来。拉吉洛芙见状,立即不让他再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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